方婆子原是一个回头人,自乡下地方嫁进扬州城里赵家生下了三儿两女。不管是不是家贫,她都不忧虑——管着孩子一口饭吃就是了,养大他们之后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小时候还不是这样。 然而五个孩子当中她又确实有一个放不下的,那就是二儿子赵福。大概是做父母的天性,爱幼怜弱。这个孩子打出生起就气弱,人都说长不大!当时她心里是想着尽尽心,说不得就老天垂怜,因此养的格外精心。 也算是命里有这个运道,赵福确实没有夭折,只是身体弱这一点是没法子了。中间大夫也不知道请过多少,除开一些招摇撞骗,都是摇头。 “说这病重倒是不至于,精心养着长命百岁的都有。只是这是一个富贵病,那些富贵人家生这个弱症的多。对于那些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左不过丫鬟小厮服侍着,好饭食吃着,好药物用着。可是普通人家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大夫的话都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所有人都明白,赵家不是有钱人家! 赵家绝不是那等最贫苦的,至少是穿得暖衣吃得饱饭,日子寻常也有自己滋味。但是这样的滋味是脆弱的,只要有一个看病吃药的病人,整个家庭就会很快沦为赤贫——他们这样的人家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家里有病人,那真是活人要给拖死! 好在命不该绝,赵莺莺这位二伯从小虽然弱症却又不是那等最严重的,将将就就地吃药和照顾,竟然也完完好好地活下来了,直到娶妻成亲开枝散叶。到了如今,早就过了大夫当初说过的夭折年纪。 只是到底是个病人,这些年汤药费还是要花的,只是没到拖垮赵家的地步而已。 “谁说运气好?”王氏没好气地动着织机,发觉这不是做活计的好心情,当下把手一放,没好气道:“当初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哩!” 她眼睛错了错,没见到婆婆,估计是去到对面帮忙。也没看到赵吉,想着是去叫大夫去了。这才对着儿女道:“不是你们娘我在这里说是非,实在是日子就是这样的。当初你们二伯什么时候发病不好,偏偏轮到了你爹成亲之前,一下把家里家底全赔了进去。别说进王家的聘礼了,就是成亲的花费都没留下。” 说着王氏又冷笑:“要说还是你们大伯母命好,那时候已经分出去了,你们奶就算想要大房里出钱,那也要看儿媳妇放脸不是。到头来哪里都找不来钱,只好把归你们爹的那一份给拿了出来。” “这我也不说了,反正你爹是做儿子的,爹娘留下东西是恩赐,没留下什么也不得抱怨。只当是跟了一个偏心的爹娘,都分给上头哥哥。这样的事儿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可是——”王氏话风一转,抬高了些声音道:“我不服了!那一次后,你们奶的私房也就被掏空了。之后跟着我们家吃饭,这时候再东挪西凑攒一点私房,竟然也不忘你们那二伯!果然就是打量着我好性儿。” 赵莺莺不是真的小孩子,自然懂得这话里的意思。奶奶手边没钱了,跟着自家过活后攒钱,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儿女孝敬和日用里抠出来的,也可能是自己做了一点针线。只是方婆子并不是精于针线的一个,还是前者更可能一些。 虽然说给出去的钱人家怎么花是人家的事儿,可是试想家里儿女孝敬母亲的东西,转手就被母亲转给了另一个兄弟。这样,谁能心里平? 自赵吉成亲之前大病过一场之后,赵福偶尔也病一回,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两丸药和水服下,躺几日也就见好了。 只是今次却是来势汹汹的样子,王氏皱着眉头跺跺脚:“冤家,果然是冤家!上一回就是见着我和你们爹成亲的时候得病,这一回又是咱们家刚刚有一点起色!难不成就是缠上啦!” 这并不是什么善良的念头,如果可以,说不定王氏宁愿二伯死了干脆,别再拖累整个赵家,赵莺莺知道的。但她同时也知道,这不是王氏的错,他们这样的人家谁又活的容易,生活所迫而已。 赵福若真是大病一场,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拿钱出来是自家吃苦,好容易积攒的积蓄付诸东流。不拿钱出来那就是见着亲人去死!这种狠心也不是轻易能下的。 不管怎么想的,不多时大夫也来到了,急急忙忙就去了西厢房诊病。不只是王氏,宋氏也一样倚在门口眼不错地盯着——她心里清楚,这一次不比上次,那次还有方婆子的私房和赵吉的那一份分家钱顶着。 这一次若真是要用钱,把老二家掏空后必然就要轮到兄弟家里。赵吉纵使顾念兄弟情谊,那也是有限度的!说的绝情一些,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没成亲时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了,他要顾念着老婆孩子。 所以,最多就是兄弟两个一起承担了——可是宋氏是真不想承担啊!她心里发狠,想到那个可能,立刻就有了打算。 总之先看看境况,等到境况真坏到不行了再说别的! 这大夫姓牛,也不是第一回来赵家了,平常偶尔走一趟,给赵福诊病的也是他。这一回也算是熟门熟路:“这一回有些厉害,我先留下两丸黑丸子药,先分两餐晚上和姜汤送服,到时候看看效验。若是好了就没有妨碍,若是依旧没得起色,我再换个药方。” 方婆子送着牛大夫出门,牛大夫到了门口才小声道:“方大娘,我们都是熟门熟路的,也不着紧着如何。只是我这里话是要说的,这一次只怕比平常厉害,药金、诊金都是开销,您先让二嫂子准备下罢。” 这话牛大夫不好同孙氏说,实在是孙氏的名气太大,都知道她是个说不通的,问她要钱,要不出半个子儿。 方婆子嘴巴里发苦,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送了牛大夫出门,然后把大门给闩上了。 回头就看到大儿媳和小儿媳倚着各自堂屋门站着,脸皮都不松。她有心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低着头往西厢房去了。 晚饭时候也吃的沉默,赵吉才开口要问一句二哥如何,桌子底下就让往事踢了一脚,然后就没话说了。 晚间王氏在卧房里就与赵吉道:“我知道吉哥你心思好,惦念骨肉亲情。我与吉哥照实说了罢,真到了最后关头,我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妇人,会看着人去死!只是有一条你要依我。” 赵吉听的这句话立刻松了口气,愧疚道:“你说,你说,凡是你说的我就没有不答应的。” 王氏看着他这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而又想,他这片仁厚也不只是对家里兄弟,一样放在了自己和儿女身上。总不能放在自家的时候认,放在兄弟身上就不认了罢! “到时候花钱,第一要二伯家里真的无钱可用了才轮到你们兄弟出头——别当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虽然还没有进门,时候却知道了。那一次看病花钱,你二哥二嫂的好手段,不是先掏空了娘和你才轮到他们自己?只怕是花自己的钱看病心痛,立刻就好了罢!” 这件事是真事,赵吉心里未尝没有怨言。立刻答应下来:“这一回我绝不早早心软,二哥的家底我和大哥都有数,绝不去充这个冤大头。” 王氏‘嗯’了一声,然后才道:“第二要看着大哥家出钱,都是分家隔房的兄弟,我也不说让大哥多出一些了,至少要出一样的数目罢!不然我这边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赵吉也是个明白人,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于是拍拍胸口,没有迟疑地应了下来。 这几日赵福生病,整个赵家都不得安宁了——他总在晚上发病,一旦发病西厢房的动静就大的不得了,院子又小,就算关上门了也躲不开。 不过这样忙乱在赵莺莺眼里才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而已,如果最后没事,那叫做虚惊一场。如果最后真的有事,到时候才叫做的暴风雨! 隔了两日依旧不见好,只能再请了牛大夫过来。他用心诊了一回脉,又问了问这几日赵福如何吃饭如何休息,是个什么症状。说了几句赵家人都听不懂的话——唯有赵莺莺听得出一些影子。 上辈子她是伺候太后,太医院里的御医也是要问贴身的宫女太后的休息如何饮食如何,然后照着这个开平安方。所谓平安方就是一个针对太后身体的药方,只是这个药方开出来了却是不用的,更多是为了求得心安,供日后查用,所以才叫做平安方。 耳濡目染之下,赵莺莺也懂一些这些大夫的话。明白牛大夫的意思是要换个药方,这药方要加大一些药性。要是这一次还不行,恐怕就很有妨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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