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庭云这一跪,跪得我眼泪更加止不住,哗啦啦地直往下淌。 三哥疼我,是最真不过。 我哭,三哥也跟着落泪:“爹,仙儿不愿嫁,就不嫁吧!天下好女子那么多,还怕选不到一个德行兼备的太子妃吗?” “你让为父怎么办?”爹亦哀声不止,“你不知道那是陛下旨意吗,岂是说不嫁就能不嫁的?天子金口啊,我小小国公府能抗命不遵吗!” 三哥道:“皇家为子嗣计,必然重视入宫女子身体康泰与否,尤其是太子妃,东宫主将来就是天下主,不如爹去跟陛下说,仙仙身子不好,怕误了太子殿下。” 爹望我一眼:“谁不知道,咱家这丫头能跑能跳,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三哥说:“有的病是隐病,并不外露。” 娘目光一顿,擦了泪转向爹道:“国公爷,我二表婶家不是娶了个媳妇,看上去身强体健,却整整四年没有生养?听说她那媳妇,在做姑娘时,信期就是乱的,有游方的老神医路过说,这样的姑娘是难以生养的,不如就说咱们仙儿……” “这……这姑娘家的隐私,如何能拿到人前去说?” “国公爷,好歹一试吧!” 三哥道:“爹,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你也看到了,仙仙是誓死不嫁的,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她自戕吗?” 爹终于动摇,点头应允了。 娘又哭又笑,泣泪连连。 三哥见爹爹答应一试,赶忙过来抢下了我的剑:“仙仙,快把剑拿开,不要误伤了自己。” 总算,还没走到绝路。 我恍如从噩梦中挣脱,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我为这天降的赐婚圣旨而感到万分委屈,禁不住掩面痛哭。 三哥搂住我,叠声地安慰我:“仙仙不怕,仙仙不怕,你不想嫁进宫去,我们就想办法推辞,你有爹爹和哥哥,有事我们都担着,不要怕了。” 随后,爹爹就进宫面圣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等了好久也不见爹爹回来,后来我想去找娘亲问问,才从回廊下走过,就见杨庭云匆忙往书房去的身影。 书房?他这么着急,去爹的书房做什么?莫不是爹爹已经回来了?我心中生疑,尾随在他身后。 原来,爹爹是回来了,娘亲也在,三哥一进去就谨慎地将门关上了。 我更加疑惑,悄悄绕到窗下。 爹问:“仙儿还不知道我从宫中回来了吧?” 娘亲答:“尚未告诉她。” 三哥急道:“爹,陛下是怎么说的?他同意收回赐婚的旨意了吗?” 爹长长叹息,他这一叹,我心里就凉了大半截。 “哪有那般轻巧?”爹说,“该说的,我都跟陛下说了,我说仙儿有隐疾,怕是不好生养,我们做爹娘的,总不忍心一个疼宠了近二十年的女儿,就这样身后无人,在深宫中寂寞白头,陛下是有犹豫,他让我先等等,之后传见了皇后和太子。仙儿这婚,是皇后替太子求的,当着我的面,陛下也问过了太子,太子说,他是真心喜欢仙儿……” 我蹲在窗下默默然地听着,这个李弘,真是太过分了,他喜欢我我就要嫁给他?他这样不先问对方肯不肯,按照自己心意就往东宫里纳人,保不齐以后会是个贪花好色的昏君。 听得三哥在里面问:“难道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爹爹道:“太子都这样坦诚心迹了,他还说不介意仙儿是否能为他生养孩子,既然是他选下的太子妃,他就会好好对她,一生一世呵护她。” 娘轻声感慨:“皇家如太子这般重情义的男儿,实属少见。” 三哥又问:“太子将来是要君临天下的,他必然要有子嗣继承他的功业,他在儿女情_事上这样放不开,陛下和皇后就不说什么吗?” 爹说:“皇后倒真没有说什么,至于陛下……陛下说,仙儿样貌明丽灵秀,一见了不知为什么,有亲切意,他也很喜欢仙儿这孩子,太子有意娶仙儿做太子妃,他觉得很好,而关于仙儿的病,陛下也有所垂怜,最后说,可以先调养好身子,晚些成婚。” ——这就是逃不掉的意思了? 娘像是又哭起来了。 爹吩咐三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小三子,你看好仙儿,先别教她知道这些。” 现在不告诉我,早晚我也是会知道的。 我真庆幸提早听到了他们说的这些话,接下来该怎样,我就心里有数了。 观国公府虽然不是特别煊赫的高门贵宅,但在长安地界,也是响当当的名门世家,从前朝积攒下来的声名,放出去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加之我大哥杨骜少年从军,南征北战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观国公府,在陛下眼里还是有点儿分量的。 趁无人发觉,我拢了一个包袱,留书一封,翻墙出走。 在信中,我“哀痛”陈述了出走的缘由:身有隐疾,恐怕是治不好了,不敢令父母忧心,更不敢辜负帝后与殿下的厚爱,自觉没脸留在长安,故此远走他乡…… 我总以为,等家里反应过来的时候,怎么也得是半夜吧,那时候我早就出城了,谁知道我才刚走过了两个坊,杨庭云就带人追来了,要命的是,他看见我了。 这时候还不是很晚,天才擦黑,长安街头一向热闹,此时街面上还有不少行人和车马。 我转过弯,听着家中人越来越近的追喊声,心慌意乱,左右张望,见一架青骢马车缓缓行来,那马车式样合规合矩,装饰却十分不俗,料想不是普通人家,我管不上那么多,攀住车壁飞身跃上马车,钻进了车内。 哎哟! 我着急跨进去,脚却一崴,重心不稳直栽进安坐车中的人的怀里。 那人惊惶扶住了我:“姑娘你?” 车外人惊呼:“公子!” 我扭了脚,原本就疼,何况头还撞在对方胸口,不过这些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赶快走——来不及考虑疼,我先发制人掐住了车内公子的咽喉,沉声要挟道:“告诉你家仆人,别停下来,往城门口去!” 千想万想,倒想不到半路劫下的这人好生俊朗。 剑眉,朗目,浓长的睫,英挺的鼻,玉雕般白皙的脸。 他的长相温柔宁致,特别好看,一见之下令人心中沉静和欢喜,我屏住口气,眨眨眼,竟有些呆住,手不由得就松开了一二分。 众人称羡贺兰敏之色美出尘浑似仙,但此人眉宇里的气韵,较之贺兰敏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更显阳刚英气,是芝兰玉树之俊,而非贺兰敏之之艳丽张扬的美。 奇怪,长安有这样绝色的男人,我却不知道? 但是好看归好看,我这回可是逃命,耽误不得,所以我的手又掐紧了:“听到没有?快走!” 他真是听话,如我心意地朝车外人吩咐道:“无事,走吧。” 清清冷冷的声音,略带一丝沉慵。 缓行的车马没有停留,车轮子继续滚起来。 观国公府的人着急在问:“这路是两边通,四姑娘往哪边去了?” 车马途径我三哥身边,我听见他在催:“那就兵分两路去追,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的跟我走。” 急匆匆的脚步声散开,我倾耳听着马车外的动静,悬着的心慢慢落下了。 马车再走了一程路,我松开了手,后怕地抚抚心口。 闻得那陌生公子问我道:“你偷了人家的东西?” 我冷哼,抬头:“好笑,我看着像贼吗?” 白俊的公子打量我一遭,摇头:“我不知道。” 好人坏人都看不出来,真是白活了。 嗳,不对,他说他不知道,那就是说我有做贼的嫌疑了? 我愤然将包袱一甩,昂着脸道:“瞧你白净俊雅生了副好样貌,没承想居然眼瞎?好吧,就算眼睛瞎了,耳朵没聋吧,听没听见他们说的是‘四姑娘’?都是一家人,我可犯不上去做贼。” 清瘦俊白的公子讶异:“你在躲的,是你家里人?” “是又怎样。” “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要……”我及时收住了声,我虽生家中的气,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还是谨记的,如今要逃,委实不宜对外人透露什么,我靠着车壁,愤懑坐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哦,姑娘勿怪,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不准问。” 三哥和家里那些人都没有追上来,我彻底松了口气。 走了片刻,我掀开帘子往外张望,离城门已不远了。 我连忙叫道:“停停停,就在这儿停!” 马车缓缓停下。 车里的公子看了一眼马车外是什么地方,疑惑说:“你不是要出城?” 我道:“车马要行宽街宽桥,绕一圈太费时了,前面那两座桥过了便是,我用走的还快。” 背上包袱,我跳下了马车。 车里的人探出身来。 微微天光里,他白净的肤色显得更加分明了,沉墨般漆黑透亮的眸子像极了天上的星,说实话,这人真是长得怪好看的, 我拱手,诚心道:“多谢,后会无期。” 他颔首:“姑娘离家在外,还请多加珍重。” 这个人很有意思啊,非但不计前嫌,萍水相逢的,还有热心肠来关心我。 要不是以后不在长安待了,我真想问问他的姓名,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呢,以后他要是有什么麻烦事,我也愿意鼎力相助。 我惦记着赶紧出城,故此也没有再多嘴问他叫什么,转身快步往桥上去。 再过片刻,城门就要关了,府上的人必然追不上我。 我从桥上跑过,心中忐忑又雀跃,忐忑是从此离开长安独自飘摇不知前路如何,雀跃是可以不卷入宫廷自得自乐去纵情山水。 去他的陛下赐婚,去他的太子李弘,去他的宫闱深深! 往后天高地阔,我要活成什么样,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脚下生风,一路欢喜,直到,有人在背后猛地高声叫了我一句—— “杨仙儿,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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