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光景流云而过。 转眼便到章王寿辰正时。 章王摄政辅国,其门第尊贵显望自然无可厚非。又逢此寿诞之日,门前车马喧哗,声若闹市。槛间来往的亲贵高官更如过江之鲤。 寿宴的场地就选在了王府新落成的连天园中。章王府邸去岁拆了西墙扩纳占地千倾,这处院落占地就跨八百亩。其建筑比照江南园林,引了活水入园,亭台楼阁,水榭山石,灵秀迥绝,令人称叹。 而院子名字所以称作连天,乃是取了碧水连天之意。但这其实只是冠冕言辞,其中深意,各人心知无非没人敢说罢了。天子年幼,章王居摄政不足两年,莫说皇亲众臣中他对自己反对派系的压笞,就连天子亲母,太后娘家的势力,也是连番受挫造贬。由此可见,章王狭天子令诸侯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前个宁夜,在秋葵园水上亭内同春万里密谈的,正是太后亲弟,高阳郡王秦备。 先帝在世时帝后情意笃深,高阳郡王门第显赫,权柄非常。可皇帝姐夫前脚才走,朝中态势便风云突变,瞬息颠倒。一直镇守边关的章王万乘君拥兵入京,当所有人都觉得内庭危急,天子可能易主情况下,他却于金殿前跪叩幼帝,拜见太后,继而便拿出不知何时得来的先帝遗诏,并参此诏承先帝遗志自封摄政辅王。 小皇帝年幼,太后又仅是久居深宫之妇人。天下之势,施施然就如此旁落在章王手中。而其自然同所有当权者做了同样的事,铲除异己,巩固权位。 高阳郡王畅意多年,怎肯大权旁落。这才有了其江湖心腹春万里助其谋求之事。 这就是权贵和枭雄们的乱世,为了自己掌中的权柄和天下,他们会握紧每一把可掌控的杀人的刀,无论多少阴绝算计,阳谋鬼略。那些不能为其所用的,不顺其意的,都将会被屠戮殆尽。纵然代价是血流成河,天怒人怨。都不会可惜… … 长宵和玉郎君共乘以驾青布马车,随着春万里来到章王府邸。但是他们的马车却并未在正门停歇,而是有专人取道西边侧门,静悄悄的直入了连天园中。 两个被安排在歌舞侍候的舞姬乐者们所待院落中,只是两个的房间单独设在院落长廊尽头拐角,最安静的一处假山石后。 院落明处的敞亮天地里,早有许多歌姬舞娘以及乐手们在各自演练准备,所以,这院子尽管偏背却很是热闹。 可当长宵和玉郎君进入月门一刻,天地间霎时安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廊下缓缓走着的男女吸引,男子背上乐器裹了金丝绒的长套,定是琴师。女子披着的白鹤刺绣的斗篷张盈若花开,隐隐还有清脆铃声,想来应是舞娘。 一如阳春白雪,温而不寒。一如盛日牡丹,国色无双。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两吸引,像是见到白日升月,水中驰马,又似目睹银汉鹊桥,仙家下凡般,即惊奇惊动又惊叹的,忘了自己还是个可以动弹的活人。 以至于这两妙人入到偏僻屋室中后,竟无人敢去窥探打量。 可就在众人自惊梦中醒转,又复喧闹不过两刻,那室中忽然传来瓷器磕碰碎裂的声音。 有小厮往门口探问几句,然后便入内收拾了些杯盏碎片出来。原来是屋里人打碎一个茶杯… … 院落中再次欢腾,咿咿呀呀,咚咚呛呛,演练之声不绝于耳。 玉郎君将自己新又取来的杯子倒上半杯温茶,起唇啜了半口方缓缓抬头,眸色和口中的茶一样温温的,望着临窗而立的人。 长宵透过窗棱开启的一条缝,仰目望天,模样专注的似是想将虚空中一切肉眼不及的幻化都看尽般。 玄羽裙隐在白鹤锦缎的斗篷下,半开的蓬伞般绽着。她唇上两抹豆蔻红脂泛着星芒,更衬的那副面庞艳丽的光可鉴人。 玉郎君手指婆娑在杯身上,目光凝在长宵涂了艳红口脂的唇上。目之所至是此,脑中想象却还沉在他方。 刚刚自己差点就着长宵用过的杯盏喝点剩茶……她突然毫无缘由打落自己掌中杯盏……杯盏在地面上碎的四分五裂……那片杯沿碎片上染上的口脂颜色……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鲁莽,因为她不想也不能说;他没有问她因何如此,因为他心底虽不甚清晰却隐隐知道答案。 日头渐落西沉,新月遥遥初上,院落中噪噪之声渐弱,人也越来越少。那是宴席开始的节奏,艺人们都纷纷络绎往舞台而去。 院中安静下来,室中也一样清宁。 两人始终无话。 又过须臾,来人传话,要两人上前准备。于是,便随了来人往宴席中心而去。 宴会被安排在水泽最美的乘风阁前,章王就坐在阁下正中,其下首左右分出两列长长酒桌队伍,蜿蜒迤逦直拖拉入水中画舫间。 演艺者们的舞台就在阁前水中,是一块满月形状十丈白玉台。 因为这台子在水中且无勾连路径,所以所有舞姬歌者乐师等都要坐小舟过去,才能上到台上。 台上十二位舞娘收了翩翩舞姿,从台下乘坐小舟缓缓撤去。台上乐手们恭立着聚在台边,默默等待另一艘正向此划来的舟艇。 于此空档,变成了诸人祝酒贺词之隙。 春万里并非朝廷官员,但他也不愿明露自己庙堂之外的身份,江湖之主的地位落在章王眼中,不过口齿间随时可灭之野乱。当此朝野权贵云集场合,他再不长眼也是不敢明目张弛地大肆宣扬自己对章王的谄媚。 但即便不敢高宣,可巴结之态还是要的。 坐在画舫上的春万里早看到已经于往送艺人的舟船岸边,假山洞内等待的长宵和玉郎君的人影。便起身站在画舫船头,握着酒杯,遥遥往乘风阁看去。 那厢金蛟风屏前,章王做的端直,他身边长侍正俯身在其耳边悄声私语。待那人语毕,目光忽悠悠朝着画舫飘来。章王也随其指引,眼睛和春万里迎到一处。 远远地,春万里于船头高高举杯,恭敬俯首。 章王也回应着微点下头,杯中酒却只象征性啜了个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参分毫情感。 水湖之上涟漪不断,泛湖之舟在水岸和白玉台间忙碌传送,船夫的木浆哗啦啦掀翻水花,将乘风阁之灯火辉煌于黑魄湖面上打的支离。 玉郎君站在瓢叶细舟上,涉水而来。湖上水气,日中月色,将他映的仙资迷离,遥遥茫茫。恍惚间倒如洛神临世,令人移不开目光。 独自上了白玉台,他在台侧一处边缘落定,不用桌椅蒲团,而是抖抖衣摆盘膝而坐。 凤凰琴已经撤去琴罩,露出古朴的样子。 随意一番指法,调了下音调。十个指头全部按压住弦子,阻隔了琴音,阖目若冥想。 宴中人因他出现,不自主静悄。 享受在这寂静里须臾,玉郎君方缓缓睁眼,向着前处汪洋水泽中凝看,寒星入眸,豁然一亮,指上琴音骤起。 初始音量并不甚大,但却清远悠长,若高山流水,春泥冬雪,说不出的静霭精妙,入到耳里只觉清澈肺腑,身心舒畅。 琴音渐渐调高,乐声也不再平静。弹转论播,抑扬顿挫,给人又生出多几倍手指在拨弄上百根琴弦之感。 就在众人以为,此局便是这位琴艺高手的独奏,甚至已经沉迷于这先而缭绕若仙云,后又凌厉似杀场的精绝技艺的演奏中时,琴音毫无预兆戛然而止。 仿佛正迷醉在美酒中的人被忽然抽走酒杯,刚躺入暖寝给抢走被褥,被凭空夺走心爱之物般的空落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当人们目光不约而同诧异不舍的落在玉郎君身上时,当啷——一弦长音响起。随着音起,一轮炫丽缠绵的前奏,或缓或急,转音换调的行云般响了起来。 金玉芙蓉曲为天下名曲,在场权贵虽不一定所有人都见识过当年辰妃舞曲之妙,但对这支曲子却并不陌生。 黑宝石般的湖面上飞过一抹鸿影,月轮挂在空中明亮无缺,皎皎光影似乎都是为了此子而落。 带着清脆铃声,长宵如一朵缓缓绽放的花儿般,轻盈的落在台边。 仙鹤斗篷滑落在地。 玄羽裙的黑羽在月华下蓬散飘扬,华彩光泽迷人摄魂,金色巧铃随着身姿曼妙晃出颇具韵律的响声,令人不得不惊叹,造物之巧。 玉郎君的眸子此刻只在了自己弦上,既不看长宵步伐节奏也不理她舞韵何方。但两个就像默契投惯,舞姿和琴曲,风云相合,日月同辉。 湖上水息波澜,倒映台上璧人如画。 空中月柔盈盈,温情俯听琴音穿云。 宾客现在都仿若忘记呼吸的痴儿,只知道呆呆凝望水上美人,衣袂翻飞,轻舞曼漾若临波仙子。心底不由堪堪遥想,当年天下第一美的辰妃,应也不过如是。 风屏下,章王一双瞳子也眨又不眨的定在了长宵身上。 白玉台距离王座不过五丈,平素弓马娴熟的章王爷视力自然极好。他清清楚楚看到,美人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里,覆盖在整个肩头的肉疤。 场中人有注意到此的,不了解的或觉怜惜叹惋,而对章王性趣稍有通晓的则认定此为舞姬迷惑章王之手段,权当那疤痕是伪造。 但无论真假,章王的确被这片疤痕勾得兴致更浓,眸底渐渐显出嗜血般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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