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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蓦地初见    “哒、哒哒……”随着一串清脆而有韵律的高跟皮鞋敲打青石板地面所发出的乐响由远及近,一个身著玫瑰红旗袍及浅灰色薄呢外套的窈窕身影显现在白墙翠竹的回廊拐角处。    自来到上官家,罗蔓宜一直谨循这里的规矩,惟独这高跟皮鞋是个例外。蔓宜身材高挑,脚的尺寸也因着身材的比例而放大。穿高跟鞋增加了脚面的弯曲弧度,可以使双足显得小巧玲珑。    虽说眼下已是民国二十四年,但她知道,旧文化的余孽还根深地固地存在于那些读过书自许为“文人”的臭男人们的心中。小脚情节是很难用一场新文化运动来根除的。尽管他们已经号称爱着天足胜于金莲了。但是,请君记住——这个“天足”绝不等同于“大足”,而是指“天然的小足”!这种要求强加在女人身上,真是比缠足还令人头痛十分!缠足恰似整容,无论你原本是怎样的容貌,经其一番痛苦的处理之后,结果相差无几。可是,革命之后的男人则剥夺了你整容的权力,还要求你有一双小脚。倘若你天生一双大脚,那便活该摆脱不了被人侧目以至于嘲笑的命运了。这是什么混帐的换汤不换药的革命?    然而,同这些天生虚伪、永远自相矛盾的男人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终究这个世界是男人主导的世界。女人若想真正获得解放,必须自行动手推翻男权的世界,而非由男人们来恩赐一般地“解放”女人。这样的“解放”,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这是她们一些个女权主义的女同学们在外留洋时闲谈得出的结论。然而,说归说,谁又能真的去动手推翻男权的社会?这样的女人定是要被看成怪物的。    无奈之下,罗蔓宜衍生出另一个被旁的女生笑作阿Q的理论:女人既然已经大度地把世界都让给了男人,何苦再为一件小事与他们吵翻天呢?况且,争吵能解决问题么?男人是天生虚伪的动物。他们或许表面会答应你,甚至支持你,背后却依然我行我素地挥霍他们的大男子主义。这正像男人的意淫,你能让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不产生意淫吗?如果不能,就别指望他们不虚伪。    女人是大度的,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女人所生呢?当然女人更是聪明的,特别是罗蔓宜样的女人。她总能利用恰当的装饰,尽显自己的优点而掩盖自己的不足。高跟鞋能让脚只有一半的面积与地面接触,于是落在地面上的脚便不容易分出大与小的差距。再用一席长长的旗袍下摆遮掩住前面的脚面,能看到的便只有那小小一个角脚尖了。    中国男人喜欢小脚,窥见那裙裾末端时隐时现的笋般的金莲便会酥倒了他们的英雄心。于是,他们便让女人缠足。好好的一双脚被缠得变成了畸形。其实,外国男人何尝不是与中国男人一样的审美?全世界的好色男人仿佛都是同一位神仙捏出来的,口味似乎都是一样的。    但是,外国男人却不会让女人把脚缠变了形。那样的女人如何干活?他们别出新裁地给女人设计出高跟皮鞋。长裙下踢出来的同样是一只玉笋的形状,而且女人穿上高跟鞋时,走起路来也同样是风吹扬柳般地轻盈遥曳,与缠足可谓异取同功!不同之处,为后者的痛苦是缓慢而绵长的,甚至会伴随一生,但不会造成残疾;前者则把苦痛浓缩了,并彻底改变了脚的形状。    她的朋友兼同学白瑞莎曾经说过:“朱熹那个变态男人不过因为被女人甩掉两次,没了做男人的尊严,就此心理上形成抹不去的阴影。对女人的恨让他的心思彻底地扭曲了,故此,才会想出种种残忍的折磨女人的手段来!”    但是,即便为了不让女人逃跑,这高跟鞋与缠足也具有异曲同工的作用啊。何苦以那种卑劣手段来残害女人?可见这位朱大人及其弟子们,要么是脑筋不够灵光,要么真是彻底变态发疯了的!    罗蔓宜才行至前院,便听到敞开着的绿色新漆的窗棂中飞扬出上官志明爽朗得近乎放肆的笑声。自来到这个小县城后,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上官志明这样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里面的客人会是谁?她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进去,于是故意咳嗽了两声。屋内,上官志明大声喊道:“蔓宜,你快快进来,看看是谁来了!”    罗蔓宜一阵惊喜!她知道,一定是哪位昔日的同学来了,否则在这里,有谁会认识自己?她一边兴奋地加快了脚步,一边笑着说道:“究竟是谁呀?看把你高兴得这么大呼小叫的……”才一走进客厅,她却又即刻拍着手跳将起来,声音顿时提高八度,惊喜地说道:“哎呀!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施大公子大驾光临呀!否则早就紧赶着跑过来恭迎圣驾了,哪还用得避什么嫌呢?”原来是他们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名叫施若恒的。    施若恒忙起身,拱手笑道:“怎敢劳动嫂夫人?只求您口下留德,少挖苦我几句便万幸了。”  “你只管放心。有我在,她不敢的。”上官志明边说边拍了拍胸脯,摆出一副仗义行侠的模样。  施若恒见状不禁打趣道:“我正要说呢。仁兄真乃教妻有方!竟不知你是如何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把嫂夫人这样独立时尙的知识女性教导为中规中矩的贤德夫人了?以至把会见昔日同学也划作 ‘避嫌’之列,实在比旧女子还贤德百倍呀!”  不待上官志明回答,罗蔓宜早抢先说道:“你懂得什么?!此‘嫌’非彼‘嫌’。我是怕见着那些真正的腐朽愚昧之流,令我‘嫌’恶乃至作呕,故此避之不及也!”  施若恒连忙拱手笑道:“幸甚幸甚,看来我尚不属令高尚的女权主义大才女‘作呕’的‘腐朽’之流。”    罗蔓宜把长而弯的眉角轻轻一扬,慢慢扇动着手中帕子笑答道:“你这个老夫子呀,原在候补之列的,但看在你有望作我们女权主义领袖——白瑞莎小姐之成龙快婿的份上,姑且放你一马!”   这句话仿佛切中要害,顿时让施若恒挫败了舌战的勇气,红着脸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你们这样顶尖的人物,我是远观辙止,近前惧怯,更不要提娶入家门了。只有上官兄这样集才俊与侠胆于一身的人物方才匹配得上。”  上官志明笑着自嘲道:“你就不要取笑于我了。都怪愚兄我出生乡野之中,未曾见过大世面。头次出门便遇上这等死缠烂打的女权主义,稍有不慎便落入圈套,从此失去后半生的自由。”   “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上官志明!我这就去禀明婆婆,给你娶两房三从四德的小脚姨太太,以便随了你的下作心愿。”罗蔓宜指着上官志明的头。    三个人正说得热闹,丫寰秋月走进来回道:“少爷、少奶奶,老爷、太太听说您在家里会客,便从二老爷家直去学校看小姐演出了。”  上官志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惊道:“糟糕糟糕,来不及了!快快,我们边走边聊。”罗蔓宜见他慌手忙脚的样子,忙笑着安慰他:“横竖有若恒在,不如你们在家,我独自过去,免得爸妈不高兴。”  “倘若不去他们会更不高兴的。”上官志明边说边拉起施若恒向外走。  “既是贵府有事,不如我改日再来。”施若恒不知所措,只得边跟着向外边走边说道。  “那怎么行?你是我们的挡箭牌,岂能放你走?”罗蔓宜忙抢先回道。她心里明白,施若恒这样送上门来的救星,如果轻易放他走了,志明的差事只怕又要多耽搁许久。    上官志明只当蔓宜与自己一样,不舍得放这位好友离去,所以更加拉住施若恒加快步伐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正逢舍妹学校的校庆演出,我们原本答应她前去祝幸的,适才与你谈得高兴,竟然忘却了时间。所以,你是万万走不得的。”     三人乘洋车急匆匆赶到惠仁女中的礼堂时,台上正演着昆曲《游园》。    厚重的门一闭,便把外面的喧嚣与光影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未及他们看清眼前这个昏暗的新世界,一个清脆恬柔的声音便袅袅地传至耳畔……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一个清脆恬柔的声音袅袅地传至耳畔,一下子把才进到礼堂,眼睛还不能适应的施若恒的精神凝住了。这声音似陌生又似熟悉。他记不起曾经在哪里听过,只怔怔地望着台上,似乎想尽力看清眼前这个模糊的世界。然而,眼镜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他们在门口站了一阵,待目力适应,方一路伴着台上的乐声慢慢找到自己的座位。又一番请求,使旁边座位上的人答应往外措一个位子,以便他们三人坐到一起。待他们坐定,【步步娇】已经唱至一半了。    “那台上的杜丽娘便是舍妹所饰。”上官志明附在施若恒耳畔低声说道。黑暗中只见施若恒下意识地点点头,同时摘下眼镜,拭去镜片上的雾湿,可是他依旧看不真切那台上的人物,只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待他完全看真切时,台上已唱【醉扶归】了: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那声音甜美清润,好似一缕甘泉入喉,又如环佩叮咚,流水婉转不绝于耳……    杜丽娘手中一把撒金折扇缓飞轻摇,身体亦随之翩然缦舞,时而又将莲花葱指微抵香腮,青春靓丽的面庞上洋溢着自信与欣喜的笑容,娇媚而又不失端庄。    接下来,丽娘与春香一段婉转对白之后,便是《游园》一折最精彩也是最著名的唱段【皂罗袍】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曲声悠扬婉转,笛音流利空灵,不听此曲,无以体味“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幽雅境界。台上,两个轻盈的身影在缓移莲步,慢舞窈肢,且歌且舞,好似两只春蝶翩跹于舞台之上……    台下,静若无人。    一曲之后,才有人鼓了一下掌,即刻引来众多怨恼的眼光,大家生怕嘈杂的鼓掌声压过了台上杜丽娘的清婉歌喉。上官志明不无得意地对身旁的施若恒低声问道:“怎样,舍妹所唱可还地道?”    施若恒全神专注于舞台之上,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上官志明转头向左边,隔着蔓宜向父母亲望去。但见两位老人家脸上洒满了得意与欣慰之色,适才因他们迟到而产生的些许不快,早已飞到爪哇国去了。  随着杜丽娘一段【隔尾】过后,《游园》一折演闭。上官志明才要鼓掌,但见台上独坐的玉人儿并无起身答谢之意,台下也并未有掌声响起,正疑惑之际,只听杜丽娘婉转吟道:“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  笛声再起,上官志明顿时一头雾水:“原不是说只有《游园》一折的么?怎么又有《惊梦》了?”他不安地左右看了看,见施若恒正凝神于舞台上,似乎全部精神已毫无保留地全部融化于剧情之中了。上官志明便越加不安起来。  及至台上柳梦梅手执柳枝被睡魔神引领出场,台下的女生中便轻轻地掀起了一波微澜——饰演柳梦梅的是一位英俊高挑的男学生。    柳梦梅边走边吟道:“莺逢日暖歌声滑……”一句方才出口,台下顿时掌声潮起,后边“人遇风晴笑口开”完全淹没至掌声中了。    黑暗中,无人觉察到上官志明的母亲脸上原本慈爱的笑容此时早已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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