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京到京都,京都到天童,天童再回到东京,把这三者之间的行程累积在一起恐怕覆盖大半个日本。 (那个人的人生也走了这么远的路吧。) 从东京到京都,京都到天童,天童再回到东京,好多段都是重叠的歧路。 在二阶堂跑去千驮木车站外的零售机为三人买冰茶时,岛田八段把装在信封里的老旧存折重新递给了零。 “帮佐佐木小姐带到京都的信.....之前跟我稍微说一句也好吧。” 面对相当委婉的指责,零像软糯的小花猫一般很是不安地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 (真是,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道歉呢。害得我也想道歉了......) 昏昏沉沉地枕着别人的膝盖度过一晚上却没有道谢,对着渴求帮助的人也无法伸出援手,有想要守护的东西,自以为竭尽全力了,仍在一点点地消亡...... “师兄,绿茶已经没有了,我就买了菊花茶,怎么样,这个牌子的菊花图样就像狮子王战的狮子一样威风凛凛的~~” 无论在何种情境下,第一喜欢,第一想到的就是将棋。坦然面对横亘在前方那由才能,伤病或是年岁带来的莫大挑战,走过一场场残酷又艰辛的对局,总是忠诚地投身其中,不做看客之姿,不行投机之法,认真而踏实地,成熟而稳重地,啊,三个人里面最为全心全意的将棋八嘎其实是“少爷”啊。 最想要守护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元气满满地在太阳下迸射光芒。 “好,今年大家再打起精神来,爬上眼前的坡道吧,坂上自有青云啊一一” 昭和时代的国民作家为明治时代而题写的句子放在眼下莫名的适用。 看着莫名燃烧起斗志的两个前行的身影,即使是习惯于置身局外的桐山零也不打算在坡道前退下阵来,也提起了精神拎着沉甸甸的土产爬上了将棋小屋前那平缓而漫长的坡道。 被夕阳染红的千驮木坂道今日依然宁静安详。毕竟文京区的住民们都跑去临近的上野公园观赏今年最后的晚樱了,只有不问寒暑始终埋头棋局的职业棋士三人组还攀爬在寂寂更无人的坂道上。 不对,还是有人在的。 在坂道附近因赏花会而关闭一天的蔬菜店门前,一个身材极瘦小的女性侧对棋士三人组蹲着抚弄一只斜躺在坂道上同样瘦小的猫儿。 (那只猫......) 比起侧脸被散乱的黑发遮住看不清的女性,零一下子注意到了那只黑底白面很是清秀的小猫。 不知来历的猫儿似乎不太习惯陌生女性的抚摸,转了个身子想要躲开,却一下子沿着坂道向棋士三人组的下位滚了下去。所幸,走在最前方的岛田一下子伸出手把那只滚到眼前的猫儿揪住后领提了起来,但看那只猫反而挣扎得更厉害,随即又塞进了二阶堂满抱的怀里。 落入了一个重度猫控者的软实怀抱,对这种不喜欢被人类碰的猫而言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欸,真讨厌。” 突然传来的京都调子的嗔怪让零一下子楞在原地不知所措。虽然说得应该是猫,但总感觉像是在责怪自己一样......不对,说话的女人脱口而出的瞬间,看着的不是站在后面发呆的自己,也不是已经抱着猫的二阶堂,而是靠得最近的岛田八段。 “啊,小姐姐一一” 一手环抱着猫儿,二阶堂另一只手已然拼命地挥舞起来权当招呼。但是除了乐天派的二阶堂,在坂道上站立的其他三人看着都是一脸窘态。 事已至此,想要装作不认识擦肩而过已经是不可能了。 镇定地把散发拨到耳后,戴着眼镜的佐佐木以一种工作人士惯用的平缓得有些刻板的语气问候道:“嗯,几位近来可好吗。从神保町那顺路过来,正要回去就遇上了。” 虽然神保町距离千驮木并不算太远,但并不在一条地铁线上,若是走过来也需花上半小时以上,如果要从神保町回三日月堂附近的月岛站,更不该往千驮木这个方向走,无论怎样,到这里来佐佐木知里是绕了相当一段的远路。 “麻烦你跑这么一趟了。” 虽然要道谢的事并不是发生在今日,但岛田还是衷心地点头致上迟来的谢意。对方只是礼节性地低头回礼,抬起头时,留给岛田的眼神仍颇为冷淡。 “哇,这猫真是越看越像桐山你欸!”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二阶堂兴奋地大叫出来,一边把怀里的猫儿推到零的面前,要做个比较。 (果然,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在心性上早就脱离孩童状态的岛田内心也不禁暗暗称奇。 “如果带上眼镜的话几乎就是一模一样了。” 和孩子气的棋士们在一起就会说出跟小孩子一样的话,佐佐木知里摘下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套在了猫儿的脸上。 摘下了眼镜的佐佐木比戴眼镜的时候感觉漂亮了不少,多少算是恢复了零记忆里的那种清秀的姿态,被套上平光眼镜的猫儿则显露出了和零日常里一样的拘谨又呆萌的姿态。 (好可怜,一定是被这么多热心的陌生人吓到了吧。) 零发自内心对不知来历的猫儿感到了同情。虽然体格颇为瘦小,但身上的皮毛还很干净,也没有一般野猫的凶狠劲,应该原本是被放在人家喂养,后来自己逃离出来开始独自生活的吧。 零小心翼翼地从二阶堂那接过了和自己有着相似面貌的猫儿——柔软的小爪子一下子搭上了零同样瘦小的肩膀。 “欸,为什么要爬上去!?为什么要逃走啊!?” “桐山你这个笨蛋,猫儿可不是这么抱着的,快还到我的怀里来一一” “我看这孩子没什么精神,总觉得是生病了,还在想要不要送去宠物医院比较好呐,毕竟整个下午都这样孤零零地趴在路边。” 在佐佐木登上坂道之时,这只猫也同时从坂道两边带着植物香气的木栏后钻出来,原本以为是附近人家的猫,但是直到佐佐木准备离开。这只猫儿仍是孤零零地趴在一个人也没有经过的坂道上,当然期间应该也没有饲主来寻找。看那个长相应该是只少年猫吧,约等于人类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猫龄无非一年多一点。 “你们几个,先带着猫进屋坐吧。挤在这路上,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被猫儿夺去了注目,和小孩子心性无缘的岛田在坂道上端打开了从不上锁的房门,向着坂道下方的撸猫三人组咳了一声。 “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准备淡漠地转身离去,原本在二阶堂的怀里好好握着的猫儿莫名又窜到自己身上来,喵呜喵呜地叫着。 “欸,真讨厌。” 嘴上抱怨着,但直到在收拾过的将棋小屋里重新坐下,佐佐木都紧抱着小小的猫儿没有放开。 “我说,这猫其实是饿了吧。” 比起簇拥着猫儿身边,试图从行为学上读出猫儿心思的撸猫三人组,年轻时在山里没少和野猫斗智斗勇保卫背篓里的野菜的岛田提出了最靠谱的一个建议。 “说得也是,不如拿饭团喂喂看一一” 总是元气满满的二阶堂迅速打开了纸袋,摸出四五个饭团就踩着光洁的榻榻米奔向了厨房的微波炉。 “天童的饭团冷着吃也是很好吃的啊。”对着小弟的背影,岛田提高了声音。 唯有零坐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将棋小屋里莫名有种欣慰感,从京都回来以后,岛田前辈看起来一直都都很消沉,原本以为肯定和那时输棋的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愿去打理只想在棋谱堆中淹没自己,但看到收拾得这么干脆清爽的房间,想来那个人的心情也驱散了阴霾恢复了干脆清爽吧。欸,不对,岛田棋士最喜欢的仙人掌怎么一副缺水到了快不行的崩坏状态...... 最清楚这个房间几小时前那令人无法立足的凌乱状态的佐佐木知里始终坐在角落平静地抚弄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猫儿,一眼也没向注意到仙人掌因为自己疏于照料陷入枯槁而痛心疾首的岛田望去。直到二阶堂把炙热的饭团装在盘子里放到猫儿面前,佐佐木才把猫儿放回到榻榻米上,掰碎了烤熟的饭团,拈在指尖喂给猫儿。 “不会烫吗,知里小姐。” 看着二阶堂想要效仿这种喂猫方式而烫得指尖发红唯有放弃,零多少有点担心。但对方只是相当淡漠地回答道:“做饭团的时候就是要用新出锅的米来捏,那时就已经被烫习惯了。比起做好的饭团没有人愿意吃,还是喂给猫儿更合适呐。你说是吧一一”看着不断舔舐指尖米粒的猫儿,佐佐木转而露出了相当可亲的微笑,而被问到的猫咪也发出咕噜咕噜的愉快应答声表示赞同。 (可爱的是猫儿,给别人添麻烦的是我啊。) 胃肠处隐隐作痛,感到难受的地方其实是更往上一点的部位。但岛田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佐佐木小姐之前做的饭团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馅料也不必执着于传统的梅子,可以加更加丰富的东西,加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好。” ——稍微地,按照你自己的口味,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想法来处世吧。 “我其实还蛮喜欢吃葱味噌鳕鱼子饭团的。很久以前吃过一次加了近江牛肉的饭团也是印象深刻。” 依然没有往岛田那边望去,但至少听来不是先前那种淡漠的语气。想想用饮用琵琶湖水而肉质鲜美的近江牛来做饭团,岛田多少觉得太奢侈了一点,但确实应该很好吃。 这时家境最为优渥的二阶堂很是天真无邪地说道:“之前吃过几次松茸与神户牛的搭配,感觉也很不错啊~” 从另外两名从小到大都过着朴素生活的人士身上一下子同时泛出了浓厚的,名之为“贫寒”的寒气,虽然二阶堂对着这种寒气毫无知觉,但是零却深切地感受到了“贫寒”之苦。为了不在寒气中冻僵,不擅长言语的零强行扭转了话题。 “这只猫儿是要带回三日月堂去养吗?” “不可以呐。”耳边传来了静谧又温柔的京都话。“再怎么说,我也不是家人。不能再这么给他们添麻烦了。” 不管眼下多么熟悉,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家人。林田老师说可以通过恋爱和结婚创造新的家庭,收获新的家人,这种可能性其实主要还是对桐山零这样的男性展开。 看起来像家人一样被人喊“小姐姐”ち-ねさん(那也是大正时代的关西人对兄长之妻的叫法吧) ,实际上也只是“知里姐”ちさとねさん这种客气称呼的缩略体。 “交给零君饲养的话,感觉会安心很多呐,毕竟那么像。”像芦苇一样漂浮于广袤世界的女性笑着用京都话补充了一句。 虽然确实很想收留无论长相和经历都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猫儿,然而零还是为难地答道:“我住的公寓是禁养宠物的。” “那就带回我家养吧一一我绝对会给zero酱搭建一个超级舒服豪华的猫宫殿~~~” “zero酱也一定会喜欢上少爷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及怎么就这样给猫取上名字了,还取得是我的名字!?) “抱歉,能把这只猫儿放到岛田棋士这来养吗一一” 为了不让与自己同名同形的猫儿落入二阶堂手中,零转向了不多说话的岛田棋士发出了发出了必死的求助。 ——虽然这么说了,看到那个愕然的表情,零已然预感到岛田接下来会说出的拒绝语。 “不可以吧,零君。”最先表达反对意见的居然是佐佐木。 “把猫儿放在一旦陷入棋局就会对旁人不管不问,还是日常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这样的胃病患者身边,zero酱说不定也会得上胃病,皮毛脱落的。” 虽然语速放得够快,声音也在拼命压低,但岛田的耳朵对于“胃病”“脱毛(发)”这种敏感词从来就没有遗漏过。 “哼,没关系,就放在我这里养也行。” 这个人,怎么就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呐。佐佐木不由向岛田嗔怪地瞪了一眼,看见对方露出“你可算看我一眼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表情,只好又把脸侧了过去。 “那么,麻烦了。”零抱过了与自己同名的猫儿放到岛田棋士的身边,还好,靠着盘坐的膝盖,zero酱并没有表现出对未老先衰的青年棋士过多的嫌弃。 “那么,老师您起誓吧,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健康或是疾病,喜悦或是悲痛,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这只猫儿,至于您自己的事——” 总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小孩子气话的佐佐木真是意外地可爱。明明听起来是很庄重的誓言,但是平白地说来就是:无论对局中的输赢,先把自己照顾好,同时要记得把身边小动物给照顾好。 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先让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也是从会长那收到的教诲。 “嗯,知道了。” 收下答复之后,原本相当严肃认真的脸色分明柔和了许多。 一起前往车站搭电车回到月岛,零看着那张光洁秀丽的侧脸才想起来佐佐木的眼镜还放在zero猫的坐垫边。 “要回去拿吗?” “没有关系,我只有穿洋服的时候才需要戴眼镜。” 如果不戴着用于掩饰的眼镜就难以融入外面的那个世界。但和三日月堂的诸人,和棋士们在一起的时候,洋服和眼镜那样的伪装就会轻易地解除掉。替代先前断掉的钢笔,还收到了“少爷”送的有田烧笔,只要还能流畅地提笔,就更加不需要那种伪装。 “在这里欠了很多东西,要努力工作才能还掉一些,光靠做点心什么的,我只是无法自立的半吊子。再过一阵子,总要收拾包袱搬离三日月町吧.....” 居住在下町,曾深刻体会过经济方面的困难,眼下也在通过小心的帮忙来回报欠下恩情的零十分明白这种心情。 “所以知里小姐才要每周去帮忙家事啊。” “那只是折合债务的方式一种而已,如果可以更好完成另一份工作的话.....” 传统的京都调子消逝在嘈杂的铁轨声里。大正时代就设立的站台,百年后的电车今日依旧疾驰而来。 “不管多少次见面,都觉得老师您果然是从大正时代而来的美人呐一一” 受到出版社新入编辑恭维的佐佐木丝毫没有被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年轻男人的花言巧语软化。 “抱歉,还是请把这两个月的稿费给结一下吧。” “老师您别摆出这么一副严肃的神色嘛~虽然鄙社还是成立不到五年的新社但对约稿的老师们可是伺候得好好的,绝不像《文艺春秋》那种敢在老师们面前摆架子~” (不好意思,你们给作者的稿费也只有《文艺春秋》的五分之三而已。) 虽然这种小出版社从社长到三个社员平均年龄不超过23岁但是敢于和《文艺春秋》这种古老的大型出版社在文学市场上正面对抗这种勇气倒颇令佐佐木欣赏。当然这种小出版社也不会像《文艺春秋》那样对着寄来的原稿狠狠修改到面目全非,毕竟编辑们的水平摆在那里...... “好,这两个月的稿费都装在信封里。还有一封来自读者林田氏的信,里面提了很多很棒的建议呐。” 看到年轻编辑随意拆开寄给自己的信件,佐佐木略微头痛地扶住了额头。因为今天出门时按照明理的建议把头发梳成另一种蓬松的发式,所以触及的不是光洁的前额而是柔软的垂发。 为了出席校友会而从明理那借来穿在身上的紫阳花和服也同样柔软服帖,看花色应该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是吗,为了配合这套衣服才建议自己梳成母亲在世时喜欢的发式。 “.....我也和这位读者想得一样,老师您把棋局描绘得太真实太残酷了,但在描写扣人心弦的恋爱故事却始终没给读者足够的满足。中年棋士组在妻子和银座女招待间来去自如的那种复杂男女关系几笔带过就算了,但茶屋三姐妹里究竟谁才会主角神木少年在一起还是要好好说清楚啊!要继承茶屋的大姐芽衣估计是没戏了,但是也一定要给大姐一个好归宿!!” “这种事情我当然会注意了,但眼下不是没有合适人选嘛。” “欸,那么说和神木结为连理的果然还是二妹香菜或三妹美芝咯。我的话还是站美芝吧,毕竟和养母梨江直接就是母女辈的关系,相处起来一定很有爱。” 就现实中的情形看来还是二妹和天才少年棋士的可能性最高。不过在小说里,即使是三妹美芝也随着时间推移升上了高小,二妹香菜则成了大正之花一一身着二尺袴的元气女子高中生。 “梨江夫人说不定会吐槽道:\'我才不要让我疼爱的女孩子和毫无风情的将棋八嘎在一起,就让那些八嘎和将棋结婚吧\'。” “那么老师就是\'梨江\'吗?” 对面的青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第一次读到老师小说的时候,就觉得那么多场残酷的对局和有爱的生活片段不是光靠对大正时代的想象就能写出来。而且老师对处于对立关系的中老年组和年轻人组都有同样多的笔墨,时而置身棋局之中,时而置身茶屋之外.......” “不好意思,作者可是叫\'佐佐木藏之介\'。” 涉及传统技艺的小说,一般都是男性的笔名比较不会引起非议。佐佐木本人的文风本来也和一般女流文学的风格决然不同。 “那位不是老师的旦那,三木棋士的原型吗?” 看着无限凑近的面孔,佐佐木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那是我曾祖父的名字,他是一百年前开创了新传统的人。” 以佐佐木藏之介为名的曾祖父在明治的最后一年建立了酒造,把自己最年富力强的岁月献给了大正时代,晕染着酒香,文豪与女学生并立,传统或是走向消亡或是走向新生的时代。 “老师您果然是大正时代穿越而来的人。” 不知内情的年轻编辑夸张地双手捂面,随后又恢复了日常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接着问:“像老师这样气质高雅的古典美人,一定有丰富又优美的恋爱史吧,能不能稍微地往小说里多加一点恋爱成色,顺便提高一下我们杂志的销量呐.....” 在那张厚脸皮的年轻面孔贴上来之前,佐佐木知里明智地决定抽身离去。 “抱歉,我还赶着去御茶水那边。” “校友会嘛~不愧是名校出身的才女,一路顺利啊,梨江,啊不对,佐佐木老师~”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热情吗?) 这种年轻时曾放弃过的真诚的热情到了三十岁回顾时显得颇为可贵。 走出了从年轻时起就常去的出版社林立的神保町,沿着古老的小径重回御茶水女大,如同把过去十年的生活重来了一遍。 和银座的调酒师交往,在千鸟渊附近一边赏花一边饮清酒。直到某天凌晨在公寓撞见对方和银座兼职的摩登女孩睡在一起,不得不心平气和地接受对方提出来的分手。这是二十八岁时的事。 入职《文艺春秋》那会,每周跑几趟神保町书店搜集素材,然后就和一家颇有品味的古书店店主成为情侣。最后书店主人打算回到神户老家开创新的书店,而不想失去在出版社刚刚适应过来的工作的自己最终还是拒绝了对方的求婚,这是二十五岁时的事。 一起玩歌牌,一起参加研讨会的东大同级生立志成为了不起的古典文学研究者,同时嫌弃成为社会人的自己失去了诗歌的灵性,于是顺理成章把自己给甩掉,这是二十二岁时的事情。 刚到东京,什么都不习惯,夹在大小姐中灰头土脸,接着遇到了藤原老师的歌牌,这是十九岁时候的五月初连休假日—— “春方姗姗去~” 客客气气地和学校里的教职工打过招呼,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小姐们聚集的花团锦簇的西洋茶室,佐佐木拉开了歌牌活动室的古老纸门。像箭一样闪着白光飞来的歌牌击中了了和服下摆,落到了地面上。 春すぎて 夏来にけらし白妙の衣ほすてふ天の香具山 春方姗姗去,夏又到人间 ,白衣无数点,遍染香具山 这是持统天皇所作的和歌,是藤原老师从来不会失误的歌牌。顺便一提,这位《日本书纪》中“深沈大度、好礼节俭、有母德”的女性其实是以flapper自居的藤原老师讨厌到不得了的type。 “妙子你也赢得太多了吧!” 藤原老师的名字叫“妙子”,是和谷崎润一郎小说《细雪》里放荡不羁的新时代女性一样的名字,又是出自和歌中的枕语。老师的专攻也是“近代文学翻译与比较”,是个英语和法语只比大阪方言逊色,标准语基本不屑说的摩登女性。 正如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样,已入中年仍颇有风韵的藤原抢过对手的钱包,按照对方输牌的枚数依次抽出了数张印有福泽谕吉的万元钞票。 “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拿万元钞票做筹码啊?” “因为我讨厌印在五千元钞票上的樋口那女人。” “不是还有千元钞票吗?” “那点程度只够我喝一杯好吗!” 即使在十年后已经逼近六十五的退休年龄,藤原仍那是个牌瘾和酒瘾重得不行的恶劣美人。不光是歌牌,花札,桥牌,麻将,所有能用来赌钱的牌类几乎都是她的心头爱,顺便着把学校几乎所有能玩牌的师生都给讹诈过一遍。学校里唯一一个能和妙子在歌牌上平局,偶尔输牌也会被高抬贵手没有虐杀钱包的就是家境贫弱(和大小姐们相比)却酒量了得的京都人佐佐木。 “好久不见,藤原老师,终于在这次御茶之友会上见到了。” “居然有学生来看你欸,明明是被东京大小姐们讨厌到不行的大阪暴发户。” 藤原的出身是在大阪历史不算长久的商人家庭,但借着战后黑市贸易和对美贸易发了一大笔财一下子跻身为昭和后期的新财阀。正是借了这笔横财,最小的姑娘妙子才被送到了波士顿的大学里镀金,不过那时谁都没想到那个摩登姑娘会一口气读到最高学位,甚至还在大学里拿到终身教席成为独立女性就是了。 “我在这个学校里从来没见过什么东京大小姐,只见过一群群衣装花哨的傻瓜。” (你自己也是那种衣装花哨的傻瓜吧。) 直到六十多岁的年纪,藤原身上的颜色也从来不少于五种,而且都是相当高级的成色。论家财,论学力,论个性比大小姐们还大小姐的藤原就靠这些顶着学生们的恶评在大小姐云集的学校里潇潇洒洒地渡过了二十余年。 在上一个竞技对手退去以后,佐佐木在歌牌面前端正坐下,自我介绍道:“可能老师您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 “佐佐木吧。”紧盯着从三日月堂那借来的和服的前襟,藤原很刻薄地指出:“虽然穿这套和服乍一看还挺像□□,但是看胸部就知道你眼下还没有男人啊。” 不顾学生脸上冒出的黑线,藤原整理起了榻榻米上的歌牌。 “我可没有能输给老师的钱啊。” “那就用你的恋爱故事来做筹码吧,上次输牌的时候你说和那个书店店主分手了,这几年里应该还交往过几个男人,不过每段恋情都无疾而终了没错。” 听着别人不幸的恋爱故事,就能高兴地喝下三大杯酒,这是不婚主义者藤原妙子的恶劣秉性之一。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去歌牌会练习了,诶,等一下....” 不顾佐佐木的抗议,收音机里流淌出了专业读手吟咏的序歌。 難波津に、咲くやこの花、冬ごもり 今は(を)春べと、咲くやこの花 像难波津海面破开的波涛一样,激起的雪白浪花在日光下闪着金边,豪爽又高傲地,这就是藤原的歌牌。 “承蒙指教。” 以四枚之差,佐佐木知里向多年前的老师俯首认输。 扫视过一遍佐佐木从自己手里赢下的纸牌,藤原发问道:“你和山形出身的男人交往过吗?” “什么呀。” “那就是和别的地方山里长大的男人相好了吧一一” 和藤原老师在一起,自己就会转成慢调子的京都话,这在咄咄逼人的大阪话面前更加没有优势。 “不过是抢到了源宗于朝臣的歌而已,老师您也联想过多了一些。” 佐佐木其实很清楚这张牌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得意牌,不止是参加过歌牌女王头衔战的藤原可以轻易抢到,就连少玩歌牌的宗谷也能从自己这里抢过去。但是想到最适合这张歌牌的人,指尖就像被施了魔法灵活地保住了位于己阵的这张牌,这种不幸的单恋如果说给藤原听大概会被她愉快地拿来当下酒菜...... 果然,讲完关于因为酒而结识的前任男友的故事,藤原脸上流露出一副恨不得立刻奔去银座痛饮一番的神情。 “那个比喻真妙啊,身为顶级调酒师需要尽可能和各种酒为友,但是佐佐木你就像清淡的日本酒一样,只能带给调酒师一种灵感。” “这种一本正经地用职业来解释分手的理由,我可没觉得巧妙到哪里去。” “你不也是看重了对方的业才和对方在一起的吗。因为喜欢文学,所以在大学里交往了像法国诗人一样以文学为业的小子。因为喜欢古书,所以在出版社交往了以书籍为业的家伙。因为喜欢酒,所以交往了以酒为业的男人。在喜欢某个人之前,你首先喜欢的是对方的业吧,你想要拥有却在现实中放弃的业。”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佐佐木就会迷上那种沉迷于一己之业的男人,即使因此对自己正眼也不瞧,自己依然怀着单恋般的炽热之心。现在也是...... 藤原掏出了昂贵的女烟盒,出于在银座兼职一年来养成的习惯,佐佐木顺势给她点上。 “你学得很会伺候人了嘛,不如就在银座正式工作吧,薪金应该不低的。” “还是老师这种穿洋服显身材漂亮,抽烟喝酒赌牌样样在行的能在银座赚得多。” “我才不要和酒品不好的东京人并肩坐着喝酒呐。” 藤原很不快地把一口烟喷在了佐佐木的身上。佐佐木不由掏出了手帕擦拭起借来的衣裳的前襟,这时藤原又把另一支烟卷递了过来。 “我就不用了.....” “还在担心吸烟影响品酒的味觉吗,明明再过多少年也继承不了家里的酒造。” 在年纪迈入六十以后才改抽日本烟的藤原用力地吐出一口烟。 “传统的时代,对你们而言根本没有那么多值得怀念的东西。像那种为了把女儿嫁入高门才用心培养的时代,对女职员动手动脚被视为上司权利的时代,光靠一门技艺就能吃饱饭而不愿继续学习的时代,那种时代对我而言真是讨厌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前半生在美国度过,藤原大概就会和学校里的大小姐一样过着由父母精心喂养的关在金丝笼子里的人生。 难波潟短かき芦の节の间も逢はでこの世を过ぐしてよとや “难波潟兮短苇节,相逢无期萍生逝。” 虽然被夺去了这张得意牌,但佐佐木用京都话吟咏出来的和歌,在藤原听来其实并不讨厌。 这是平安时代交往过多个情人,超级美女兼才女的伊势在年老色衰后所作的和歌。这首和歌初看上去不甚可解。据说《伊势集》中此歌前面有一句序「秋のころ、うたて人のもの言ひけるに」(秋天的时候,有个人说了绝情的话),成为解释此歌含义的线索。亦即,直译起来,歌意就是:那个人对我说,不想再见到你了,即使是像难波海边的芦节那么短的时间也不想再见到了,就这样渡过余生吧! “到现在还是习惯用京都话来吟咏吗,难怪好不容易成为了A级最后也没能被选为专业读手。” “老师不也是吗,明明从不回大阪,只在东京居住,却还是一句标准语都不说。” 難波潟——难波就是大阪的古称。在平安时代,对于内地的京都人来说,大阪就是海边的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在嘴上吵嚷着断绝关系同时又默许下属送钱过来的父亲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之前,藤原在前半生内长久驻留的波士顿湾也像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 “老师您就是伊势吧——” 第一次和佐佐木玩歌牌时使出浑身解数,最后靠伊势的歌牌才微弱胜出。那个时候,拙口拙舌讲不好标准语但其实身体里潜藏着才能的清秀小姑娘对自己送出了这句赞语。 才女伊势的父亲藤原继荫为伊势守,所以女儿在历史中留下的称号也是伊势。撇去名号,她的本名应该叫藤原某某。 “只有三流出版社的编辑才会做这种联想。” 藤原把烟灰抖落到榻榻米上,如果她拿的是大阪艺伎和商人爱用的长烟斗大概会稍微不那么粗鲁一点。 “老师您还真是一一” 重新拉开的纸门,穿着春季新上市洋服套装的女性立于门框内。 仿佛闻到了春夏之交开花的百合的香味,佐佐木谨慎地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样抽烟对身体可不大好的说。” 秀美可爱的女性完全无视了藤原老师脸上一副“我才不用你这种百合婊说教”的不悦神情,坐下来殷勤地把包扎得无比花哨的超高级点心盒放在了藤原的面前,以圆润悦耳的声音说道:“最后一份自制的手工点心了,老师您请收下吧。怎么说能在御茶之友会上见到平时不和旁人来往只顾玩牌的老师也是一种荣幸呢。”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我教过的学生吗?” (真是过分直白了,老师。) 佐佐木当然记得眼前的百合女的名字叫“由理绘”,是《文艺春秋》前社长的千金。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个长相甜美,多才多艺,又具有超凡交际手段,颇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大小姐。无论由理绘去哪里都会有一群迷妹在身后跟着,同级生佐佐木也是其中的一员。像百合花一样甜美纯洁,受人珍爱的大小姐在毕业之后就不负众望地嫁入高门,身为主妇传说每天只需要在家从事烘焙啊,插花啊什么的小爱好就行。 虽然由理绘以富有魅力的声调重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顺便委婉表达了“尽管当时很多同学都不喜欢您,但是身为学习委员的我还是很欣赏老师您的教学风格的”,藤原依然是一副“关我什么事的”臭脸。面对这种顽固老女,善于交际的大小姐仍能开朗地笑道:“那我就不打搅老师了,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不用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吃这种花哨的甜点会影响身体健康的。” 当着大小姐的面,藤原恶狠狠地吸了一口纸烟,吐出来的烟气令已经被烟味连着熏了好几次的佐佐木不由咳嗽起来。 直到发出咳嗽声,由理绘才注意到低调坐在一角的素色身影。 “您是....” “.......” 不确定对方是否清楚自己已经被《文艺春秋》出版社驱逐这一事实,佐佐木知里陷入了名之为惶恐的沉默。 “就是那个做点心中看不中吃,一级差劲的佐佐木。” 虽然被老师解了围,但佐佐木还是觉得内脏隐隐作痛。在校期间,自己几乎都是以随大流,安稳,宁静的形象出示在老师同学的面前,虽然这也不是真实的一面,但至少是不让人讨厌的一面啊。 (无法像由理绘那样做到人见人爱,我只想不被讨厌,不被嫌弃而已。) “嗯,是雪姑娘呐~” 在和由理绘同修过的近代文学课上,所有人都细读过谷崎润一郎的《细雪》。谷崎润一郎的原著中,雪子姑娘是道道地地的京美人,宁静、倔强、温柔,连带着相貌和择偶方面都是文文弱弱的古典派。相对的细姑娘妙子则是西式作风,以一个玩弄男子、道德败坏,桀骜不驯的形象纵横着,尽管作为当下的审美观来看,这种打开桎梏追求自我的道德牺牲很有勇气很有魅力,但是在整个故事的立意上看显然是反面的。就因为这部小说,用英语来教授近代文学的藤原和另一位按照传统读法教授近代文学的老师狠狠地吵了一架,结果自然是留洋大才女藤原的胜利,但是“妙子”这个形象在不喜欢藤原的师生的心头越发坏了起来。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由理绘都借了佐佐木那宁静温顺的表面刺了“妙子”一下。 大小姐们斗气,遭殃的总是出身不高,话语不多的佐佐木。 但比一般大小姐情商高出一截的由理绘随即又夸赞道:“你穿和服果然很漂亮啊。不愧是职业女性,那种成熟优雅的风姿真是作为主妇的我学不来的。” 事实上佐佐木身上这套还是从三日月堂借来的。如果穿平日里的工作和服实在太简朴了,穿那几套纯色无地和服又显得太庄重压抑了,水色小纹和服倒是合适,但是沾着银座气息的和服多少不太适合穿来学校。原本还有多一些选项,但在陷入绝境之时佐佐木早已把所有能卖出去换成现金的衣服都给抛售了出去。 “那由理绘,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幸福啊,每天起来为外子准备早餐,然后就整理衣橱,看看书,和邻居们去看画展,有时加上外子会社里的社员也能去郊外转转,每次被托以重任准备料理的都是我哟。” 由理绘脸上绽放出像百合花一样温柔又甜美的笑容,丝毫看不出伪装的痕迹。 “这是我最拿手的一份点心了,雪子一定要尝尝看。” 像朋友一样殷勤地送上点心,又像朋友一样恋恋不舍地告别后离去,由理绘始终没有像朋友一样叫出佐佐木的本名“知里”。 “那种百合婊,从学生时代起就自以为是全世界的宠儿,没想到结了婚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由理绘离去后仍对那留下的百合香深恶痛绝的藤原报复性地又抖了一次烟灰。如果可以的话,她绝对要在由理绘坐过的位置上烫出一个洞来。 ——由理绘的家庭生活,并没有口说中的幸福。 丈夫迷上银座的陪酒女一掷千金,婆家的会社因为数名核心社员的跳槽而股价猛跌,父亲担任过前社长的《文艺春秋》出版社也丝毫不打算对人情味比才能过剩的前社长提供更多养老金。 身为夜间在银座兼职的职业女性,这么多的讯息即使不想打听也会以各种方式流传到耳朵里。 “怎么样,我帮你扔掉算了吧。” 望着陷入沉入沉思的佐佐木,藤原提出了一个建议。像这种包装得重重叠叠的高级点心,如果按照垃圾分类真是够呛,但藤原从不管这些,面对麻烦的东西都是干脆利落地整个丢掉。 “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那个女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却给不能吃甜食的你送来这种一看就觉得会甜得不行的点心才叫过分吧!” 从大学时代起,佐佐木就被使唤着做了各种摆设用的京果子,不当成摆设真地拿起来吃了的好像只有藤原老师而已。当然试吃过无味的“甜点”之后,藤原毫不犹豫地把佐佐木骂了一遍,挨了最亲近的老师的痛骂后,佐佐木哭泣着又重新做了一遍点心,咸苦的眼泪和甜腻的馅泥混在一起成了更加悲惨的试验品。而这批失败的试验品最后又被佐佐木哭泣着全部强咽了下去。 “与甜食绝缘的人或许,真得只有我而已.....” 佐佐木露出了五味杂陈的笑容。 “那就转送给爱吃甜食的人好了一一” 虽然重度甜食控者藤原对讨厌的人送来的东西也一般都是正眼也不瞧地直接扔出去,不过佐佐木转送给自己的话,说不定还会考虑接受。毕竟凭直觉,盒子里装的应该是超级华丽美味的甜点。 “那我就按照老师的吩咐,拿去送给爱吃甜食的人好了。”优美地站起身来,佐佐木向藤原鞠躬道别。 “喂,不是至少应该一起去喝几杯吗?” “和老师喝得浑身酒气回去,和我同住的人会担心的。” “你真是,”藤原一下子放下了指间的卷烟,“变得跟已婚妇女一样了。” “我又不是老师那样的不婚主义者,只是没有合适对象结不了婚而已。” 把这句真心话抛出去以后,听话人藤原的脸色又恶劣了不少。 “那你就快点去结婚,求着男人跟你结婚好了!我才没有你这种学生呐,即使是像难波海边的芦节那么短的时间也不想再见到了,就这样渡过余生吧!” (大学时代那么用心地竞技场上玩歌牌的你明明是个超可爱的文学少女,才工作这么些年就变成了taste和元气全无的恨嫁女了啊。) 愤愤地背过脸去,藤原重新把纸烟放进嘴中,独自一人的纸烟抽着莫名品尝不出滋味。 (难波海边的芦节啊,干脆明年退休之后的旅行中顺便去看一眼好了一一) 这种一把年纪还在死傲娇的type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避开盛装的人群从女大的后门出去,再沿着巷子走十分钟就能看到御茶水将棋教室的一角。 去年举办的御茶之友会上,连着第三年未能看见藤原老师的身影,提前从校友会退场后又茫茫然若有所失才会按照钱夹里收到的名片去将棋教室看看,才会重新认识那么多坚韧又温和的人。 “如果少爷这次也在就好了~” 岛田不由打了个喷嚏。 “是感冒了吗?” 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将棋教室的另一位中年棋士问候了一句。 五月已经快要进入夏天了,传说中只有傻瓜才会感冒的季节。 “可能是猫毛过敏了吧。”拿着纸巾擦了擦鼻尖,岛田很轻易地就把责任推给了不会说话的猫儿身上,随之又更用力地打了个喷嚏。 家里的猫主子搞不好正怨念地蹲在将棋棋谱的纸堆上咕噜咕噜地叫着召唤岛田快点回去喂食。 “啊,我本来还想下课后和师兄去找个地方喝几杯的。”对着比自己大了十岁的中年棋士,实际年龄才三十出头的岛田却莫名有着同辈的亲切感。但是自家孩子年龄已经够参加奖励会的中年棋士也有另一种没法去喝一杯的苦恼。“在将棋教室给小孩子们上完课,回去还要对着小光单独地教一晚上,我连喝酒的精神都没有了。” 叫小光的孩子虽然不算特别喜欢将棋,但在别的方面更加一无所长,做父亲的能做的也就是利用自己的职业优势为儿子指定一条人生道路而已。 “不过要是小光能像少爷那样,我真得做梦都会笑出来。”四十岁时终于勉强升上七段此后就止步不前的中年棋士由衷地表示了羡慕。 然而这是做梦也知道不可能的事。 “那孩子可是比谁都喜欢将棋,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要努力。” 想到自己的年轻后辈们,岛田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 “抱歉啊,岛田。”中年棋士幽幽说道,“我这种没有太多才能,也没有太多野心的人总是会在你们面前说些轻浮的话。” “千万别这么说啊,师兄。大家都是一路努力过来的。” 岛田拍了拍中年棋士的肩膀。六月份就要开始的排名战,即使担心自己会不会降级担心到难以安眠,仍要全力奋战。 (少爷他们这会也一定是在各自的家中暗自努力着。) “然而眼下我还要先去给家里的猫买些吃的,不然回头家里的棋谱就会被吃得一张不剩了。” “不愧是岛田家养的,真是努力的将棋猫啊。” 在并肩而下的楼梯上,中年棋士像夸对方家孩子一样发出了奇怪的赞扬。努力这样的褒义词如果听到自己放在这里的用法大概是要哭出来的。不过这句充满槽点的赞叹还是成功地吸引了坐在一楼零售机旁长椅上女性抬头像说话的两个人看去。 是位气质温婉的古风美人。 只对望了一眼,女性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直到两位棋士走下楼梯就要走出自动开关门都在专心致志看着手上的文库本。 “抱歉,我好像把东西落下了。” 在走出自动开关门之前,岛田做出了别的决定。一旁的中年棋士则一副看穿这一切的模样伸出了象征情人的尾指示意道,“是落下这个了吗?” “是要带给猫的点心。” (岛田这家伙还真是单纯啊,明明看到漂亮女人连步子都乱掉了。) 深受与女人结缘之苦的中年棋士苦笑了一下,步出了自动开关门。 “如果在等少爷的话,今天大概是白跑一趟了。” 咳了一声才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岛田打开了啤酒的罐子,同时把从零售机里另买的宇治茶饮递给佐佐木。 虽然发型和服饰和以前见过的不大一样,但还是收拾得相当漂亮,甚至比以前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穿深色和服的时候还要漂亮一些。 (怎么说呐,这身打扮真是自带□□属性啊。) 和去年今日见到的时候比,相当不同的感觉。 不过在相隔一年后才请为自己付过酒钱的女性喝一杯,喝的还是零售机的茶饮,这依然是岛田这种将棋八嘎的单纯作风。 “有点苦....” 因为佐佐木之前说过不喜欢甜食,所以给她买的是无糖的宇治茶饮,但是对千年里喝惯了宇治新茶的京都人而言,这种冷藏后再加工的茶饮已经失去了宇治茶应有的甜味。 (早知道就买酒类饮料好了。) 压住心底的懊悔,岛田喝了一口自己的啤酒。佐佐木也放下手中的《大正文化讲座》,抿了一口茶饮,抹掉口红后被宇治茶滋润过的粉色嘴唇相当性感可爱。 不好意思盯着漂亮女性的侧脸看,岛田的注意力转而落到了摆在长椅中央的点心盒上。 “这次的,不是三日月堂的点心吧。” 充满了豪族浓浓炫耀气息的华丽包装多少会令平常出身的普通人感到不快,富有平实人情味的三日月堂一家更不会喜欢这种用包装来掩盖实质的做法。 “从学校茶会上收到的西洋茶点,想着还是送给少爷比较合适。” 御茶之友,大小姐们云集的学校传承了百年的茶会,同时也是可作为高雅社交场所的校友会。虽然对这些信息根本不感兴趣,但御茶之水车站以及附近的大型商店都张贴了相当华丽的海报,简直像庆祝祭典一样,想要做得熟视无睹也真不容易。 “和大小姐们周旋,很辛苦吧。” 和大小姐云集的名校像类似,银座高级酒吧那种高雅的社交所也无时无刻不在逼迫人把神经绷紧。在残酷地奉行高雅法则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寻求自己的意义。 “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嘛.....” 无论置身何处,总是在害怕说错话,做错事,一边害怕着一边感到自我厌恶。唯有玩歌牌的时候,那种认真努力挥洒汗水多少令自己重新感到了“自我”的实感。嘴上说不喜欢竞技,只是想要成为欣赏文学之美的读手而已,但是, “认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懊恼了。” 岛田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pro的话在竞技中落败感到懊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佐佐木即使懊恼也难以在人前表露出来,尽管最后还是小报复地拿走了藤原老师想吃的点心。 “老师就是那种相当傲娇的type,心里虽然在挂念我的事,但嘴上就什么也不肯说。以前觉得特别难对付,但到了这个年纪反而觉得蛮可爱的。” (被说傲娇的,又被说可爱的都是歌牌的老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对自己属性判断并不明确的岛田自我安慰地灌下了最后一口啤酒。虽然酒量并不差,可还是因为体质问题脸上多少泛起了微红。 “在老师这样认真努力又前途光明的pro面前说了这么多轻浮的话,老师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把喝了六分之一的宇治茶饮珍惜地放回包中,佐佐木把装钱的信封连同点心盒推向长椅另一端。 “通过将棋MOOC赚到了相当丰厚的酬劳,想到借此能把债务快点还清,苦茶也变好喝了。给将棋猫的点心也请代为收下吧,多少会比不器用的我做的可口一些。” “你还真是。” 公事公办一样的无情啊。 从对方紧缩的眉头轻易读出了单纯的不快。绝对是为自己把神圣的“业”当成了牟利工具而感到不快,不可能会有别的不快的理由了。 就算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对自己的抱怨一直温和地聆听着,明明看起来那么接近始终还是不同世界的人——对方就是那种除了自己的业,别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也不轻易从口中说出,甚至正眼也不一定会相看的人。 比起在结缘之后最终又被舍弃,还是在陷入恋情之前笑着和对方道别为好。 “今天就换成是我送老师去车站吧。长久以来的取材,承蒙您的照顾了。” 啊,自顾自笑着站起来道别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单薄的手臂和腰部被正装给压垮的痛感、 在残酷的意义洪流的世界里,人原本就是脆弱的芦苇而已。 难波潟短かき芦の节の间も逢はでこの世を过ぐしてよとや “难波潟兮短苇节,相逢无期萍生逝。” 下班高峰期的人潮在车站间无声涌动着。在这样的洪流中轻易分手道别的话,即使想要再见面也是相逢无期。这是佐佐木知里的本愿吗? 如果总是等到下次,下次才打算拉住那个人的袖口,真得会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但京美人据说也都是那样的恶劣脾性,就算好不容易抓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对方也只会什么都不表态只是低头笑啊笑啊。 岛田八段在车站前迎来了三十多年人生中最困难的棋局。 破解难题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一一在反应过来之前,佐佐木一下子死死拽住了岛田的右臂。指甲掐入小臂传来的惊人痛感,便是对局中棋子被击倒时痛感的人格化再现。 “拜托了,老师......” 被风雪封锁了声音的雪女艰难吐出的一句话,这次终于被人类男子听取。 而如同风雪化成了人形那般满头白发穿染有家纹厚礼服的酒之鬼佐佐木真一郎就矗立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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