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春深时,聆风苑内繁花似锦连绵簇满枝头,花香袅袅氤氲在空气中。 昨夜一场春雨洗尽纤尘,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旁,新绿的草尖上挂了晶莹如珠的晨露,欲落不落地垂在翠色间。 苑中有湖,湖上碧波万顷,中央一座六角石亭连接着九曲桥,亭中人对坐于石桌前,煮茗谈心。 其间一人着一袭月白色流云暗纹华锦袍子,以一只白玉冠束了部分青丝,余下的乌发顺着他的肩头垂落在胸前,如缎子一般丝滑柔软。他用左手托着腮,右手则把着一只白玉盏轻轻摇晃,那茶水在杯中荡漾着,仿佛随时要溢出杯沿来。 然而那茶水始终没有溢出,就只是那般荡漾着。 更令人荡漾的是那人绝俗的容貌,较之华裳更为光彩照人。光洁白皙的肌肤配上精致的轮廓,仿佛出自绝世名家之手的精美玉雕。墨玉一般乌黑的眸子掩映在纤长细密的睫毛下,随着长睫有意无意的颤动,那美丽的眼眸忽然便如晨间山雾之中朦胧氤氲之景,有种若即若离的风流韵味。然而拥有这样一双美丽眼眸的容颜却又存了几分英气,乌沉的眉飞扬而不显跋扈,偏生了几分内敛的矛盾,看来却不令人觉得别扭,反觉得相衬甚好。 这样的一张脸,偏落在一个少年身上,该羡煞了多少女子! 而少年只静静地品茶,薄樱似的唇落在白玉杯沿上,轻轻一抿。 对面是与年纪相似的少年,着一身浅青色长袍,袖子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他有些细瘦的手腕。他手里执了玉壶,看似随意实则小心地斟茶,不曾有一滴茶水落在不该落的位置。他浅浅地笑着,一双凤目微微上扬,两撇眉似远山峨黛印在他略显苍白的额上,阳光斜射下他侧身的剪影美好地映在碧波亭中,容不得人挑剔。 远处有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江晚歌放下玉壶,伸手抚了抚石桌上放着的一只锦盒,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那锦盒包装精美,看得出他很是上心。 脚步声渐近。 “哥哥!” 有稚嫩的童声传来,那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依旧在喝茶,江晚歌偏过头,看见曲桥之上有小女孩匆匆跑来,踏出“嗒嗒”的声响。 正是他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妹妹,昼歌。 “乖。” 他微笑着拥她入怀,摸了摸女孩的头发,眼中满是宠溺。 “令妹倒是天真烂漫,着实讨人喜欢,”那白袍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传言中江家公子不近女色,只因京中女子无人能出其妹之右,果不其然。” 他看了江昼歌一眼,那眉眼还未长开,却与江晚歌幼时模样相似,俨然一个缩小版的江晚歌。他打趣道:“过些年,恐怕又是一个你,也不知谁家公子有幸娶得这小丫头。” 江晚歌尴尬地笑了笑。他今年年已十六,京中也有不少已及笄或将要及笄的闺阁少女尚未婚配。他本身也有父辈留下的荣爵在,只是没有实职,一直闲散在家,偶尔露面也都是为了妹妹,或是与七皇子议事,京中之事仿佛与他并无太多瓜葛。然而,自他于去年殿试中二甲头名进入朝堂后,不知怎的入了一些老臣的眼,先后以各种理由邀请他至家中作客,然后又因为各种“巧合”与那些小姐们“偶遇”,至此,进入各家小姐的理想夫婿名单之中。起初还常有媒婆上门说媒,他都婉拒了,直到有一日小昼歌嫌烦忍无可忍跑出去叫护卫把媒婆赶了出去。后来,便有了这样的传言。 “殿下若是看上舍妹,待她长成娶了回去,晚歌倒也不介意。” 少年笑笑,不置可否。 江晚衣说完,也不在意。 这本就是玩笑,七皇子虽然年轻,却也长了昼歌八岁,待她长成,想来早已纳了王妃,怕是孩子都落地了。而他唯一的妹妹,自然是不能委屈了做人家小妾的。 小昼歌只瞥了那少年一样便收回了目光,坦然地往江晚歌怀里钻,撒娇地蹭蹭他的胸口。 这是一手将她带大的兄长。她还在娘胎时,父亲便在战事中身亡,而母亲在生她时难产,产后未能救过来,随着去了。留下一双孤苦伶仃的儿女,在这偌大的江府独自成长。那时她尚在襁褓,而哥哥也不过九岁,却用他那瘦弱的肩,支持着这个家。因而她也特别依赖他的哥哥。 “哥哥给你带了一盒糕点,不要一次吃太多,小心甜坏了牙。”江晚衣取了那只锦盒,塞进小昼歌的怀里。 小昼歌得了那盒糕点,欢喜地抱着,道了句“哥哥最好了”。 “照顾好小姐,去吧。”江晚衣同跟着小昼歌的婆子交代了一句,转而继续和那白衣少年聊天。 小昼歌心思全在那盒糕点上,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被贴身照顾她的婆子领着便下了曲桥,出了聆风苑。 婆子有心要帮她拿,小昼歌却不依,非要自己捧着。刚回了屋子,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盒,入眼的是清一色的绿豆糕,从上面印着的字可以知道这是江淮花茗坊的糕点。 当年途径江淮时她嚷着要买糕点吃,江晚歌无奈之下就停下马车,到花茗坊给她挑了些糕点。这家铺子以花糕和花茶闻名,故称花茗坊,但她偏爱的却是这家的绿豆糕,对花糕倒不是特别有兴趣。不过因为江晚歌喜欢这家的花糕,她也曾私下问过小厨房的厨子花糕的做法,后来自己试着做了一点给哥哥送去,卖相是差了点,江晚歌当时却没说什么,一边吃着糕一边读书,自有几分欢喜。江晚歌欢喜,她自然也是欢喜的。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用她的小手捻了一块绿豆糕,送到唇边吃起来。她心里明明因为哥哥记得她的喜好而欢喜,嘴上却嘟囔着“只有绿豆糕也太小气了”。随即,她发现锦盒不止一层,好气地将装着绿豆糕的那层取出,露出第二层的松子糕,再往下一层,却是她念念不忘的蛋黄酥了。 她心满意足地一一尝了,邀婆子吃了些,才小心收起,珍宝似的放进匣子里,方才安心。 江昼歌蹑手蹑脚地爬上自己的床塌,抱着被褥滚了个来回,把自己包成一个卷,舒舒服服地开始睡午觉。 许是因为孩子习性,她分外嗜睡些,到了晚间江晚歌派下人三催四请之后小昼歌才终于肯醒来。 她从被窝卷里探出小小的粉嫩的脸,睡眼惺忪地瞟了瞟外面的天色,若有所思。 “现在什么时辰了?”良久,她问道。 “酉时三刻,”那婆子又道,“小姐,家主在外间等您一起用膳。” 小丫头“哦”了一声,赶紧爬起来收拾好自己奔了出去。 夕阳的余晖即将落尽,屋内点起了油灯。 江晚歌坐在桌边看书,身上穿了一身黑色短打,与那读书的静谧氛围似乎格格不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来。 江昼歌心里咯噔一下,颤了颤。 这是打算考校她功课了。 江晚歌见她来了,拍拍手命人传膳,随即对小昼歌一笑。 江昼歌磨磨蹭蹭地走到桌边,没有像白天一样去抱江晚歌,而是乖巧地坐下了。 晚饭后江晚歌果然拉了她去后院东北角的石蒜园。石蒜园隐在一片竹林后,园内零落地长了许多株曼珠沙华,中央是一片空地,立了一堆梅花桩,墙边是一排箭靶,靶上有细密的箭孔,墙上也有一些。 每次来这里都是晚上,每次来他都会让隐卫在外守着。 小昼歌知道哥哥有一批隐卫,而哥哥有时也让她跟着隐卫们训练。虽然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那些男人一起练武,但哥哥既然要求了,她也就跟着学了一些。 有次她问哥哥其中原因,江晚歌只笑着说:“昼歌,你一个女孩子,学上一些防身未必是坏事。” 她当时懵懂地点点头,道:“有哥哥保护我,我不怕。” 江晚歌摇摇头,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道:“万一哥哥不在你身边,你又没法保护自己,哥哥会担心。昼歌希望哥哥担心吗?” 小昼歌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昼歌不要哥哥担心。” 江晚歌哈哈一笑,欣慰地拍拍她的肩。 转眼便过了竹林,进了石蒜园。绯色的曼珠沙华在夜风里摇曳着,月光自苍穹倾泻而下落入园中,清冷的夜里衬得那花更显几分妖异。 园中没有旁人。 又或者有,而她不曾发觉。 江晚歌停在园中央,回身俯视她。 她仰着头,嘟着小嘴看他。 江晚歌俯下身,一边揉着她的头发,一边道:“哥哥陪你练。” 江昼歌点点头,听话地跟着江晚歌一板一眼地学起招式。 石蒜园的夜晚很静,只有小昼歌穿着的藕粉色襦裙翩翩长袖挥舞间带起猎猎风声。 还有竹林的窸窣摩挲之声。 三更时,小丫头终于撑不住眼皮打架,抱着竹剑坐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睡了过去。 江晚歌含笑将她抱起,送回房间休息。 一梦醒来便是天明,婆子伺候江昼歌起床用过早膳后便领着她去了书房。 江晚歌正在书房里提笔写字。婆子走到门口便停下脚步,让小丫头一个人进去。 这是江晚歌的规矩,他的文件有太多秘密,不是她一个下人可以窥探的。 “哥哥。”江昼歌踱步进去,一边喊他,声音有几分糯软。 江晚歌“嗯”了一声,却仍在专注地写字。他一向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做事时不理人这事儿她也见怪不怪了。 小昼歌走到桌边,手肘横在桌面上,仰着头看他的字,灵动飘逸,飞洒自如。因为年纪尚小,长得不够高,她不得不踮着脚才能一览桌上风光,连带着身子不住地微微颤动。江晚歌见了,一笑,将笔架在砚台上,自抱了她放在他膝上。 江昼歌这才看清他写的内容,似乎是一封密函?也不知道哥哥是有意还是无意让她看见的。她撇撇嘴,没有说话。 她虽然只有七岁,但哥哥先前总是逼迫她读书,后来哥哥不在家时她又常拿话本子消磨时光,所以常见一些的字她自然是认得的。而江晚歌给她的书籍各方面都有涉猎,很多事她也就模模糊糊地懂一点了。 “哥哥要当将军吗?”她问。 江晚歌笑着摇头。 “哥哥是文官,当将军那是武官才干的事。”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江晚歌拿一块蛋黄酥堵了她的嘴,于是她很快便把这一茬给忘了。 “家主,”外面的护卫通报说,“君家的小姐来访。” 君家的小姐。君氏为当朝国姓,而京中除了那些成年皇子的府邸,并没有哪家显贵再姓君了。而成年皇子中,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只有一子,三皇子体弱尚未成婚,四皇子有一女,却不过两岁,能与江府有什么事儿?不过说起来成年的皇女倒是有的,五皇女年后嫁了镇南将军之子,早已离京,剩下的便是八皇女了。八皇女年十四,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江晚歌皱了皱眉。 江昼歌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兄长的表情,捂着嘴窃笑。 想来又是哥哥的仰慕者? 江晚歌将她安稳地放在椅子上,无奈地笑道:“哥哥先出去避一避……你在这练会儿字。” 没等江昼歌回应,江晚歌已快步出了书房,同护卫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江昼歌怔怔地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不觉笑了笑。 “请那位小姐到正厅去吧。”她道。 护卫应了,踏着碎步赶回正门口。 江昼歌写了一会儿字,便搁下笔去见客了。 正厅里,一名女子端坐在一柄檀木椅上品茶。女子着一身鹅黄色宫装,翠色的丝绦轻轻垂下,与腰上系着的玉佩放在一起相得益彰。她挽了简单的发髻,乌发里仅插蝴蝶雕花铂金发梳一柄,穿白玉簪一支。 江昼歌走进正厅,打量了一番,淡雅的容颜和不算花哨的衣着,她觉得这位小姐看着还算顺眼。 那女子身旁的丫鬟见了,觉得这小丫头太不知礼,正要呵斥,却见那女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 “你是来看我哥哥的?”小昼歌走到那女子旁边,直入主题。 君家小姐愣了愣,随即莞尔,道:“我来看你,不行吗?” 小昼歌摸了摸头,问:“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说,想嫁他,先得讨好你呀。”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丫鬟手中取过一个盒子打开。 先前也有世家小姐给江昼歌送过礼物的,但却从来没人真正投了她的喜好,大多她让人收了之后又私下送了回去。 江昼歌对首饰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就算要戴,哥哥自会挑好的送给她。哥哥挑的总是精致的,对她而言,比那些贵重却不甚好看的要好上百倍!这位小姐不会也想效仿前面那些小姐吧? 然而盒子打开却是一盅糯米饭。 江昼歌贪口腹之欲是真的,难道这事儿外人也知道了? 她撇撇嘴,有些郁闷。 “糯米饭虽然是一道家常菜,口味却也有优劣之分,说起糯米饭,京中要数蜜语斋的口味最佳。方才从家中过来正巧顺路,便让丫鬟买了一份来,昼歌妹妹趁热尝尝吧。”说着,君漓将盒子内装了糯米饭的瓷碗取出放在江昼歌面前的桌上,又将一柄银质调羹塞到她手中,殷切地望着江昼歌。 蜜语斋生意极好,这糯米饭是以秘制的配方制的,味道较别家好上许多。而这家店的老板偏偏采取饥饿营销的策略,限量销售,哪是路过便能买到的?大多是各家的下人早早到门口排了队等着开售的。 当然,这些,小昼歌并不知道。 江昼歌的目光落在那尚自散着热气的糯米饭,心里叹了口气。 忽然觉得早饭不该吃那么多的。 她抬眼瞟了一眼君家小姐,只好操起调羹尝了一勺。 “很好吃。”她浅尝辄止,对君漓一笑。 君漓笑着道:“那便多吃些。” 江昼歌却不动了。 君漓疑惑地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安,难道她得到的消息不对?江家小姐不喜欢这个? 良久,她听到江昼歌小声嘀咕:要是早点送来就好了,人家现在都吃撑了…… 她愣了愣,笑着和江昼歌承诺下次早些送来。 君漓在江府呆了一日,护卫们都很惊奇,惊奇小姐居然留她在府中一起吃饭。 后来七皇子随口问起时,她古怪地笑了笑。七皇子一脸困惑,她才道:我和江小姐谈了一天的美食,然后她就问我什么时候带她也品尝品尝我说的那些佳肴。 傍晚天色渐沉,君漓不得不打道回府,江昼歌才不再缠她住下。 君漓在丫鬟搀扶下出了江府,正准备上车,忽然看见回来的江晚歌。她微笑着对着江晚歌挥挥手,江晚歌施礼回应,恭送她离开。 至此之后,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能看见君漓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前,君小姐畅通无阻地进了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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