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昼歌含笑接住他递来的手,柔声道:“想……多了。” 纳兰渊已经习惯她的扫兴了,便由她牵着,等着她提正事。 接着,他果然听见她道:“我那个盒子,可是在你这里?” “是,怎么了?” “可否交还于我?” 纳兰渊握住她的手,久久沉默,终问了一句:“那封信,你见了大抵是会不高兴的,就算如此,你也要看吗?” “那是我的事。” “那好吧。”他从怀中摸出那条布帛,放到她手中。 布帛的触感有些滑有些凉。 她好奇地拿起那条布帛,漫不经心地默读过上面的字,心情却渐渐沉重。 “长乐二年正月十五,余诞下一女,因生于天将明时,故取名为临昼,陛下甚喜,封其为昭元公主……” “长乐三年初,女无端病重,送往北越义兄处医治,时鹤兄亦在北越,言女为中毒之迹象,余甚恐。” “长乐四年,余身子日虚,为防他日女为妃嫔祸,故施以李代桃僵计,至此,与女别。” “长乐九年,余自知命不久矣,惟一女余所念也。” 惟一女余所念矣。 而据她的情报所知,长乐十年,昭元公主因急病逝世。 至于是不是真的因病,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 一条窄窄的布帛,记载了一代皇后的最后几年心绪,爱女之情溢于言表。 她所有诡谲的筹谋,都只为了她的孩子能够在她离开后能够好好地活。 江昼歌,白临昼。 别人的死,换了她的生。 她忽然觉得心痛。 也许是为了某个女子的苦心筹谋。 也许是为了某个深宫里无辜死去的孩子。 也许是为了某个母亲以命换来的孩子被人取而代之。 也许是为了自己。 安然苟活至今的自己。 “昼歌……”纳兰渊低低地唤她。 “江昼歌……”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人,大概早就在世上消失了吧……” 手指绞在一起,揉皱了布帛。 那个代她享尽荣华的小小女孩,早已代她去死。 什么荣华,也比不过的,是命。 她的亲生母亲,教给她爱,也教给她残忍。 活着不容易。 纳兰渊早已起身站在她身旁,沉默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同她说什么,于是便什么也没说,等着她开口呼唤。 他一直在。 很久之后,江昼歌将布帛揉成了一团,捏在手心里,似要将它揉碎,而后却又稍稍放松,浅浅地笑了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甚是好看。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开出一朵柔弱而坚忍的花。 她是江昼歌,也是白临昼。 江家兄妹护佑她长成,她自要庇护江家以报其恩;而她流着白氏皇族的血,东燕的稳定便是她的责任。 她走不脱,亦不能逃。 “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问。 纳兰渊愣了愣,道:“有。” 江昼歌目光淡淡飘到纳兰渊如画颜容之上,他那双常带戏谑笑意的明眸竟也生了点哀凉。 “给我。” 他别扭地笑着摊手,道:“就在你眼前。” 江昼歌一愣,偏开脸道:“别闹。” “没闹,”纳兰渊苦笑,“我在定远城见到你时,便觉得你眼熟,后来君越派人通知白临琅,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昭元,姑姑的女儿。” 她这才想起燕后遗信中提及的义兄,此人出身北越,莫非…… “我们小时候其实见过,那年姑姑请父皇帮忙救你,父皇忙于政务,便让我和鹤先生照顾你。” 果真如此。 “那时你病重,鹤先生说是毒物所致,我便觉得你可怜。” “我不需要你可怜。” “我明白,”他顿了顿,“遇见你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些争斗,只是皇子无法置身事外。我的兄弟会与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的妹妹却活得简单快乐。我以为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最苦的,不过是不得不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其他的再没有什么了。唯独你,让我觉得同病相怜。” “然后呢?” “然后我就决定要照顾你一辈子。” 江昼歌默认。 “昼歌,我是真的心疼你。” 他抱住江昼歌瘦弱的身子,在她耳边低语,扰得她耳边一阵酥麻。 江昼歌站在原地,不迎合也不推拒。 “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 “你打算如何?”她平静地问道,“将我养在深宫,再让我的孩子也同你一般生活在诡谲中吗?” 那语气淡漠如鹤虚山上浮着碎雪的千年寒潭,冷风吹过,贯了彻骨的凉。 “昼歌……” “你忘了,你是东燕唯一的皇室血脉。” 你的孩子,终究逃不脱皇室操戈,逃的了北越,也逃不了东燕。 江昼歌会意,却笑道:“我在东燕,我为居上位者;而你是北越的太子,将来的越帝,我嫁给你,不过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人,生杀予夺全凭你喜恶。既如此,我为什么不自己掌握自己和将来的孩子的命运?” 她其实有一些心动了。 不同于君淮的相互利用,纳兰渊是看来近乎真心实意的表白。 “如若我只娶你一人。” “将来的事,现在如何得知?”江昼歌不以为意。 “那你且看着。” 江昼歌垂目。 “我该回宫了。” “好,我送你。” 她想了想,点点头。 纳兰渊送她回皇宫,到宫门时他嘱咐江昼歌要是有事就来找他。 江昼歌口上应了,心里却不这么想,与纳兰渊匆匆道了别便进了宫。 她害怕自己会心软。 未央宫的暗格里,铜马雕塑下压着的信件,清楚地写着母亲嫁给燕皇的目的。 江昼歌先前看到信件时不知道寄件人是何人,如今却已明了。 母亲是越帝布下的一颗棋子,她亦是。 母亲嫁给燕皇,是为了通过皇嗣控制东燕,达到越帝吞并东燕的目的,而她真正爱的,是那棋局的弈棋人。 如今的越帝,纳兰勖。 他或许只是利用母亲,又或许是真的爱着母亲,但终究是爱江山更胜于美人。 至于那信件为什么会留存至今,大抵是母亲舍不得毁去与他相关的东西吧。 母亲对纳兰勖有感情,最后将自己葬送在了东燕的寂寞深宫里,她万不能再对纳兰渊生了感情,成为第二个燕后。 玉临宫有些冷清,宫里的眼线都已被她拔除,如今只剩下玉谣一个宫女伺候着,其他的都换成了她自己的人,明哨暗哨藏在玉临宫的各个角落,不动声色。 江昼歌回自己宫里后便躺在软榻上假寐整理思绪。 她有些累了。 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傍晚,暮色与霞光交织成画,装点了她的窗。 晚间和鸣泽一起吃过饭后,便在屋内练起了武。不多时,久病的燕皇出乎意料地来了玉临宫看她,并让内侍带了些她爱吃的点心。 江昼歌心里有些暖。 她小时候没有爹娘在侧,便很羡慕那些被爹娘捧着的孩子,但每次她都告诉自己有哥哥在,也便没那么在意了,如今想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江昼歌捻了点心认真地吃着,倒显得有些扭捏。 燕皇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点心,面上带着慈爱的笑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江昼歌说着话,偶尔也说说朝堂之事,这些年他不上朝,容燕王摄政,却也对朝堂上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倒是让江昼歌有些佩服。 “信任是必要的一点,但只靠信任远远不够,”燕皇淡淡说道,“朕知道燕王无心权势,所以让他摄政,但同时,朕也知道他也是个孝子,他的母妃留居宫中,他便常常带临琅进宫探望,只要他的母妃一直在朕的掌控中,他便会一直忠心。” 江昼歌垂目,道:“儿臣明白了。” “过几日你便跟着燕王上朝听政吧。” “是。” 燕皇在玉临宫坐了一会儿便听门口的太监禀报,说是某某臣子有要事禀报,请陛下过去。江昼歌也便催他去忙正事,不要陪她了,燕皇似是犹豫了一瞬,才随那太监离开。 她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不再吃那点心,窝在一张靠椅里默然。 直到鸣泽抱了今日的密报进来。 江昼歌取了密报一封封看过,筛选了信息记下便睡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沦为纳兰渊的棋子,与自己的父皇反目成仇。 梦醒时,她发现她的后背浸满冷汗,有些心惊。 还好,只是梦魇。 “主子怎么了?”鸣泽一身睡袍,急急走进内殿。 “没事,做了个梦而已。” “原是被魇住了,”鸣泽松了口气,“方才属下在外面听见主子的叫喊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是我不好,影响你休息了。” “主子不要这么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快去睡吧。” 鸣泽“嗯”了一声,打着哈欠退了出去。 江昼歌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寝殿的窗子已然关上,但仍有少许的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溜进殿来,昏黄的烛光随着微弱的空气流转轻摇晃,投下摇摆不定的影子。 一如她摇摆不定的心。 几日后她跟随燕王上朝,听朝臣们讲东燕国内外的大事。 而这些事,她的情报系统甚至知道得更详细些。 江昼歌只安静地坐在龙椅旁听朝臣们讨论政事,她暂时还不需要参与,只是来熟悉熟悉朝堂的。 在朝堂上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继而从多方面考虑问题,相比一个人决策更全面、妥善一些。 但这些臣子中也不乏为谋取私利而发表言论的,这便需要她自己辨别了。 故而她颇有些欣赏燕王,认为此人确有帝王之才。 朝堂上的青年才俊左不过便是墨淇、白临琅之流。墨淇对她依旧是淡淡的,不亲近,不疏远。白临琅与她相熟一些,第一次见她上朝时还对她笑了笑,她自是回以一笑。 早朝后白临琅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探望他的祖母,江昼歌便随他一道去看看。 老太妃是个很淡泊的人,在宫中潜心修佛,不问世事。而她的儿子,燕王,也继承了她的这种性子,无心权势,甘愿辅佐燕皇。 先帝后妃众多,而善终的不过几人。先太后能专宠多年,一路披荆斩棘,力保儿子登基,自然不是手软之人,却放心留下了这位太妃,甚至放过了她才能出众的儿子。 两人到太妃宫中时,太妃正在小佛堂礼佛。 宫中陈设简朴雅致,没有过多的华饰,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想来太妃的日子过得清淡安适,唯一的不足,便是太过寂寞。 见白临琅来了,老太妃沉静的眼睛倒是亮了亮。这样看着,她那浅刻皱纹的脸倒是生了几分光彩,依稀能想象出她年轻时的风华。 老太妃与白临琅寒暄了几句,才看见他身后的江昼歌。 “你是……”老太妃想了一会儿,“昭元?” 江昼歌一笑,福了福身子道: “临昼见过太妃。” “你和你母亲年轻时长得很像。” 江昼歌含笑低头。 “你与阿琅……”老太妃试探地问。 “我与临琅只是好朋友。”江昼歌连忙答道。 老太妃似是有些可惜地“哦”了一声。 继而她交代了宫里的老嬷嬷伺候好江昼歌,便拉了白临琅去说悄悄话。 江昼歌也没有久留,只坐了一会儿便向老太妃请辞回了玉临宫。 她观察过老太妃的住处,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想来老太妃不过是个慈祥的老奶奶。 这样的一个人,却成了父皇手中握着的燕王的软肋。 不过父皇待她也还不错,这样燕王和白临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须好好做事便是。 鸣泽接了一封密报后沉着脸匆匆走到江昼歌身旁附耳禀报。江昼歌听后,强压下火气,示意她不要打草惊蛇。 “主子这样,可对得起他?” “鸣泽,那样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属下知道了。” 鸣泽垂着头走开,手握成拳,传来指节拉紧的格格声。 江昼歌望着她背影,有几分失神。 在她决定放弃时给她这样的线索,却又告知她她的无能为力。 不甘与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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