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昼歌在御书房附近的宫室外围绕了好几圈。 她因为习武的缘故五识灵敏,在周边巡视时可以隐约听见一些御书房内的动静。 御书房里一开始很安静,后来渐渐出现了一些吵嚷声与啼哭声。屋外的护卫依旧岿然不动地立在门外的廊柱旁,他们自入宫起被教导的便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无关陛下安全之事,即便听见了也会装作不曾听见。 比如承熙帝父女的争执。 比如永安公主的苦求。 之后君媛便被护卫送回了公主府闭门思过。 江昼歌心中有愧。 无论如何,镇南王府本是无辜的,可他们的安稳生活却因为她的私心牺牲在这场博弈中。 秋风瑟瑟,吹得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她用手拢了拢衣领,以求暖和稍许。 江昼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打了个手势,随即有隐卫以暗号回应。 “派人盯住公主府,若有异动,立即向我禀报。” 一人领命离开。 “对了,七殿下现在在何处?” 江昼歌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答复。她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隐卫们避回暗处。 若是轻易被人追踪,也便不是君淮了。 换班后江昼歌本打算直接回王府,却因为一些事耽搁了错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不想惹人注目,她只好在宫里住一晚。 二更时,江昼歌在凤仪宫偏殿歇下了。 平日里她进宫多是因为职责所在,虽然常来凤仪宫,但都只是小坐片刻,今日得了空,陆皇后不知哪儿来的兴致,与她讲起女红来。 江昼歌当时的内心想法是:婆婆这是在嫌弃她整日舞刀弄棍么? 江昼歌有些困惑,但仍旧耐着性子去学了一会儿,毕竟陆皇后与她表面上还是婆媳关系,而且待她也还算不错。 不想这一学便学到了二更天。 陆皇后讪讪笑着说自己忘了时辰,劝了她一句早睡,便回自己寝殿歇息了,而江昼歌也有些乏了。 江昼歌无奈地看着自己手指上那些针扎的小点,觉得还好自己是被哥哥和鸣泽带大的,不然…… 哥哥…… 鸣泽…… 情绪莫名的低落下来,她吩咐凤仪宫的宫女把针线收拾了,自己躺到了床榻上,盖好被子。 宫女按吩咐收拾好针线篓,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偏殿里只剩下她一人。 夜里很安静,只偶尔能听见长信卫巡逻的步声,还有漫长秋夜里寂寞的风。 这样的静谧让她不安。 不知何时她沉入梦中,只不很安稳。 睡梦中有人无声走来,靠在她床边为她掖好被角,似是怕她在这寒凉夜里着了冻。 “哥哥……” 她忽然拉住那人的手,如此呓语。 那人先是一愣,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身体微微前倾,原本打算抽回的手也任由她拉着,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他就是她的兄长,可以无须避嫌地陪伴在她身侧,满足她的索求。 尽管那一秒的停顿短暂到常人难以察觉,但江昼歌还是发现了不对劲。 他不是哥哥。 江昼歌渐渐意识清醒起来,她想起了哥哥的早亡,想起了鸣泽的仇怨,想起了自己身处王府的所图。 她要为哥哥复仇。 哥哥已经死了。 江昼歌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她醒了过来。 那人也注意到了,在她将要睁眼时,突然抽回了手,转身一跃出了屋子。 屋里一切如常。 淡淡的安息香游过她鼻尖。 她侧过身子,看见小几上燃香的铜炉,模样小巧精致。 是她太累了么,都产生幻觉了。 江昼歌捏了捏自己伸在被子外的手,有一抹温热存留。 有人来过。 倦意犹在,江昼歌想去思索来人是谁,却耐不住眼皮打架,终于失去意识。 屋内没了动静,屋外只剩下宫女极轻的瞌睡声,有人悄然离开。 醒时殿外落了一地枯黄,似是读懂何人心思,覆了秋霜。 宫人小心地扫去石板上落着的黄叶,生怕扰了贵人的兴致。 没有人来叫醒她。 江昼歌今天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 没人她的吩咐,伺候的宫女也不敢进来。江昼歌轻手轻脚地起身下了床,走到旁边那张小几前,提起了香炉的铜盖。 清淡的安息香味飘散开来,闻着与旁的熏香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区别。 是她多心了? 江昼歌将铜盖放回炉子上,转身扯了床头挂着的外衣穿好,坐到梳妆镜前。她一边用木梳梳理好头发,一边吩咐外面守着的宫女打水进来洗漱。 一切收拾完毕,江昼歌取了佩剑出门。 镇南王府。 楚巍近日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父王受召进京还没消息,妻子也被自己气走了,一个人闷在这偌大王府里,看着府里一些下人成双成对,心里不免烦闷。 一则担心家人安危,二则羡慕别人团聚。 “唉……” 楚巍发出了今天的第十七次叹息。 对于气走君媛这事,他心中有愧,但却不后悔。 无论如何,那是陛下的亲生女儿,他希望陛下能看在君媛的面上,感念镇南王府多年的情谊与苦劳。但若镇南王府当真逃不过这次,他也不希望牵连到她。 一张宣纸静静躺在他指下,白纸黑字赫然写着:今立此书休之…… “世子。” 随从微微躬身,将一封密信递至案前。 楚巍狐疑地接过密信,去掉火漆,取出信纸。 “镇南王谋逆,择日斩首……” 楚巍的手上青筋暴起,捏着信纸的手指不住颤抖。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世子,七皇子先前不是提醒过您不要轻信旁人?也许这消息不是真的。”随从适时提醒道。 楚巍苦笑,他何尝不想去怀疑消息的真假?可这字迹,这字迹……他常年在军伍之间,有时边境摩擦,他不得不外出平定,只得与妻子书信传情,这字迹他怎会不认得?别人会骗他,可他的妻,怎么会? “你……”楚巍站起身,正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头晕。 “世子?” “去军营点兵,我要……” 楚巍按住脑袋,咬紧了牙,显然精神不太好。随从扶着他小心坐下。他不再说话,只用他颤巍巍的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随从。 随从接过盒子,拱手道:“属下明白。” 继而他转身离开书房,带上门的那一刻,楚巍晕倒在了桌上。 门外,随从盯着手心里的铜制的虎符,嘴角微扬。 远离南疆的帝京,起风了。 江昼歌正坐在城郊的一树苍天古木上玩弄手中的剑穗。 那是一棵常青树,终年枝叶繁茂,不仔细瞧,是不容易发现树上有人的。 日光薄凉地透过绿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脖颈上,映衬着她如玉的肌肤,相形之下,她的脸被打下的阴影掩饰,看不清表情。 半个时辰前,她得到了朝堂上的消息。 承熙帝下旨,褫夺镇南王府兵权,进京颐养天年。 她不知道该喜还是悲。 根据她手下所获得的情报,承熙帝原本是打算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他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早早丧夫,但一个公主的幸福与他的皇权相比,终是轻了几分。他想处置了镇南王府,再给她寻一门好人家嫁过去,至于自己尚未出世的外孙……也便瞒了吧,不要让他带着罪臣之后的身份长大。 当时她心里一紧。 她从小便没有父母在身侧,兄长也早早离世,留下小江瑾一人随母亲生活,那样的缺憾,她懂。而镇南王府的败落,是由她间接造成。 她不能心安。 但不做,他日她亦无颜面对兄长。 然而在承熙帝准备拟旨处理镇南王一案时,君淮突然回来了。 那是承熙帝最宠爱的儿子,所有人眼中的皇位继承人,他的话比旁人份量要重得多。这样一个人出面求情,并且带来镇南王为人所害的证据,承熙帝不得不有所顾虑。 江昼歌莫名的感激君淮的归来,也许是因为他挽救了一个家庭,也许是因为他挽救了她的良心,哪怕她的计划落空。 凉风掠过她的发尾,一丝一缕缠绕成结,纠葛如斯,片语难言。 忽闻树下铃铛三两声,清脆而欢愉。 江昼歌低下头,便见纳兰渊裹着一身浅蓝色衣裳,若荒谷里流云的苍穹,悠远而明澈。 他就那样立在古树掩映的斑驳的光影下朝着她微笑,仿佛画卷里点睛的一处景致,轻描淡写,却胜浓墨重彩三分。 “你来了。” “久等了。” 纳兰渊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偏过头,抬起他垂在腰边的左手,食指处缠绕了一根红线,其下挂着一只近两寸宽的铃铛,方才便是它在作响。 “方才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孩子拿着这种铃铛,觉得甚是好看,便问了他在何处能寻得,所以耽搁了些时候,抱歉。” 江昼歌坐在树上随意一瞥,道:“倒没看出来你竟还童心未泯。” “呐,送你。”纳兰渊提起那只铃铛,向上一递。 江昼歌愣了愣,才从树上跳下来,落在他跟前,缓缓伸手去触碰那只铃铛。 纳兰渊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将铃铛放在她手中。江昼歌连忙将手收回,转过身背对他道了声“谢谢”。她低着头仔细瞧着那只铃铛,材质是常见的青铜,外形却出奇的圆润,系着的红线看着有些蹩脚,不过能看出是用心编织过的。 纳兰渊尴尬地笑道:“这方面我不太在行。” 江昼歌含笑转了转手中的铃铛,一缕柔光蓦地掠过她沉静如水的眼眸,似微风拂过暮冬的湖面,刹那春寒。 她不由一笑。 铃铛的侧面竟以特殊的工艺刻了一个“昼”字,平常轻易看不见,看见了也很模糊,可对着光转到某个角度时便变得明晰了。 “子渊,谢谢你。” 纳兰渊拉了她在树下坐下,询问起她近来的情况。 “君淮回来了,所以事情有变。”江昼歌脱口而出。 纳兰渊愣了愣,笑道:“我问的是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 江昼歌的手指在铃铛表面摩挲着,她的脸微微红了,有些不自然地答道:“还好。” “还好的意思是……还有哪里不好?”纳兰渊察言观色,“你如果在帝京待着不开心,何必要留在这里呢?你是东燕唯一的皇嗣,且燕皇后宫空虚,免了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本可以过得比现在快乐。” “想做的事还没做完,怎能困守一宫,荒芜了岁月?” 她极力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纳兰渊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拍在她头上,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干嘛……” 江昼歌抬手便要去推纳兰渊放在她头顶的手掌,没等她碰到他的手,他已将手拿开。江昼歌只好小心梳理自己乱了的发。 “临昼,有些事,我可以替你完成。” “嗯?” 纳兰渊没有回应,只含笑指着一个方向道:“前面那个镇子有一户卖烧饼的人家,烧饼味道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江昼歌心下疑惑,没等她发问,纳兰渊已经拉了她起身。 一声哨响过后,一匹黑马踢着碎步走到纳兰渊身侧。 “小黑。”纳兰渊抚了抚黑马的毛,先一步上了马,而后递手给她。 江昼歌不想借他的手,纳兰渊便干脆一把将她拉了上来,扶到身前用臂弯环住,牵了缰绳打马离开。 “它叫小黑?” “是啊,你觉得如何?”纳兰渊微笑问她。 江昼歌心血来潮,戏弄他:“小渊。” “小昼。” “诶?” 江昼歌一回头,脸颊擦过他唇边,晕了一抹绯红,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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