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睡不着的何止一人,魂翼的京郊基地里,仍然有三盏灯亮着。费羽的房间里,一盏台灯开着,她在电脑前敲打着——《易经与马哲》。这是他——她的导师佟墨,给她的最新研究课题。敲累了,她望着桌上的照片,出了会神,照片里,一个年轻女子笑得灿烂,一个小女孩调皮地撩起女人裙子一角,坏笑着。那是她的妈妈,好久没回家了。家——一个想回,又怕回的地方:叮叮当当碎一地的碗和女人压抑的哭泣。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被关进没有窗户的小屋,那是客厅里隔出来的一个房间,里面只能放下她的一张小床。在南方阴冷潮湿的天气里,这间整日不见阳光的小屋散发着透进骨头里的寒冷。冬天她开着电暖风,抱着膝盖,看着潮虫在墙缝里爬,哭得无声无息。后来长大了,慢慢习惯了,她能在吵闹声中镇定自若地读书。高中时,她读了一本书,叫做《苏菲的世界》。那个小姑娘问出了她心中所有的疑问。所以高考时,她填报了哲学。 “学这专业有什么用?我写了一辈子书,日子过得跟屎一样。你还想走我老路吗?” 半辈子都没关心过她的父亲,居然在这时候关心起她来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桀骜不驯,工作也辞了,一本书都没发出去,成天在家酗酒,她妈看不过去,两人就打。她长大了就偷偷地鄙视他爹。费羽不懂什么文学。她只知道连一个父亲都做不好的人,能做出什么好文章? “你是你,我是我。你管不着。” 这是费羽第一次吼出来。结果,他爸把她的志愿书撕了。所以从那天起一直到启程去大学的那天,她都住在姥姥家里。她大学学费也都被掐断了。说来奇怪,他爸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在紧要关头,突然跑出来操控她的人生,不挣钱,却把持着家里的存折。她妈妈是一个幼师,她家只靠这一个人的收入过日子,也够得上贫困了。于是她申请了助学贷款,并且从进入大学的第一天起就开启了她的打工生涯,魂翼这份差事也是她的兼职。 “孩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走你想走的路吧。”火车启动前,母亲含泪跟她告别。 想起这些,感觉更累了。费羽轻轻叹口气,端着水杯,踱步到玄关的那幅画前,累的时候,她会静静看一会那幅画。现在,那只手上有几个褶皱,几个口子,她都烂熟于心。今晚没有星星,下雪后,天空是橘色的,星星都被遮住了吧,但一定是在那的。她有些失落,睡不着,就做他给的课题。她记得他给过她很多课题。第一个是在开学的第一堂课上,她坐在后排角落里,埋头看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讲台上的,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叫佟墨。下面,请大家轮流自我介绍下,顺便说一下为什么选哲学专业。”她抬头就看见一个褐色皮肤,眉宇间有个N字,眼带些微笑意的中年人环视大家。 “为了解放全人类。”一阵哄笑,他也笑了。 “为了让思想有深度、广度和高度。” “为了掌握世界的客观规律,改造世界。” …… “为了搞清楚那几个问题。”费羽声音小小的,就像她的个子。她回答得有些迟疑。她知道和自己一同坐在教室里的都是尖子生,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没抱负。但她选它就是为了这个,一时想不出其它的答案,她就说了。 佟墨微笑道,“哪几个问题啊?” “我是谁?来自哪?为什么来这?——《苏菲的世界》嘛。” 一个嘴快的同学嚷嚷道。费羽头低得更低了,果真听起来很幼稚。 “哦,我翻过这本书,还不错。本能的好奇和渴望可以成为持久的学习动力。祝你早日找到答案。”佟墨眼含笑意地鼓励道。 那时太阳越过了梧桐枝头,从红漆窗框照进教室,给陈旧得爆了皮的□□墙壁和满是字迹和划痕的木桌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这些陈旧的东西总让费羽想起自己的那个小屋,心底泛起湿冷的寒意。他的笑容和话语就好像午后偶尔透过门缝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印在了她心里。 她经常去教学楼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读书,那里有个草坪,两把长椅,没什么景观,人迹罕至。有一天午后,她又到那看书,碰到了他,她本能地转头要走。 “费羽吗?” “哦,佟教授。” “哈哈,你好啊。” “您好。” “答案找到了吗?” “?” “苏菲的问题。” “哦。”费羽开始低头看地面。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她在小屋里,看到墙缝里爬来爬去的潮虫,就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她只是不甘心,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再问。 “也许你已经有答案了。我再给你提第二个问题,免得你因为对第一个问题失望而放弃。” 费羽抬起头来,午后阳光下,佟墨温和地笑着。这种温度让费羽心里的一颗小小种子悄悄地破开了皮,一片嫩芽挤了出来。 “怎么在这儿过得好?无论哲学应用于哪个领域,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也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能够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好。” “嗯。”费羽郑重地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为什么选哲学?” “哈哈,如果我说和你一样,你信吗?不过那个年代,我可不能那么直白地跟人说。”他又温和一笑。 费羽感觉自己知道了一个重大秘密,好像一只躲在洞里的硕鼠,走出来觅食,结果捡到了一束完整的麦穗。她把这麦穗藏在了更深的洞底。后来她还经常到那里去捡麦穗,偶尔还会幸运地捡到一束。那之后,佟墨又给她提了第三个问题、第四个问题…… 在那个午后,她的人生确实出现了第二个问题,但不是他问的那个,是一个直到今天她还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与爱情有关。今夜又睡不着了,费羽又叹了口气,捧着《周易》重新坐到了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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