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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升刚和大家到了驴肉馆。放下电话,就回去拿车,一刻不敢耽误,开到了宁浔家。听到阿木的叫声,宁浔从屋里跑了出来,给吴升开门。  “升哥,”  一脸悽慌的宁浔在看到吴升的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有。”吴升温和地笑了,“我看看厨房有什么,你想吃什么?”  “有些鸡蛋。下午刚捡的,好,我来蒸个鸡蛋羹。”  不一会,一桌饭就做好了。鸡蛋羹,白菜土豆片,葱爆鸡蛋,白菜冻豆腐汤。  “我就搜罗来这些东西,凑合着吃吧。”  “很香。辛苦了,吴妈!”  宁浔一天没吃饭,大口吃起来。吴升看着她这个样子,才放心地开动,两人就这样专注地吃着。昏黄灯泡下,炕上一张旧旧的红木方桌,上面摆着黄黄白白的东西,看着格外温暖。饭菜的热气和香味儿在空气里流动着,屋里只有咀嚼的声响。吴升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宁浔吃饭还是那个样子,用勺盛菜盖在饭上,然后一大勺连菜带饭都塞进嘴里,喝汤也吐噜吐噜的。她到了七岁还得被她奶奶追着喂饭,每次追到就这么一大口,所以嘴有点大,伸缩性比较好。吴升笑了。宁浔觉察到他的目光,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抬头道,  “他下午来过了,所以招来了狗仔。”  “哦。”  他自然知道“他”是谁。一室的温暖宁静被打破了,吴升无奈地回到现实。  “他来跟我约歌,希望我不仅创作还演唱。”  “你想吗?”吴升最关心的是她的意愿。  “不知道,他一开口求我,我就想答应他。但我自己到底想不想,我还没想好。”  宁浔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有些茫然。  “那就慢慢想。想好了再说。”  “嗯。”  宁浔继续埋头吃饭。她不想麻烦王濛之外的任何人,特别是吴升,但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她又在心里琢磨着怎样报答他。  “你最近有什么广告案,需要想点子的,跟我说说。”  吴升笑道,“上次谢谢你啊。孟石说功劳都归风马牛不相及生拉硬扯的那个人。你把他那匹追不上雄鹰的马变成了要帮人射雕的狗腿子。哈哈……你说那马上的人再拿只母鸡,他不得吐血啊。”  宁浔也笑了。吴升又一次成功地逗得她开心。她眼睛亮起来。  “哎,对了,上次我说要帮你们搞的软件怎么样了?”  “下午开会讨论来着,有一点进展。我回头把更新发给你吧。”  “好,那三本书我都看完了,虽然到不了专家级别,不过可以做个用户,给你们点意见。”  “好。”  吃过饭,宁浔坚持要洗碗,吴升就在旁边帮她擦干,放进橱柜。宁浔觉得那个只有四平米的昏暗的小厨房,顿时拥挤了起来。不过这种拥挤让她觉得安心。  “有了那二十几个蛋,不愁没荤的了。”宁浔兴高采烈地告诉吴升。  “你还想吃什么荤的,我明天出去采购。”  “你明天要离开吗?”  “明天出去采风,有个新案子,还没有眉目。不用担心,我请了人过来,白天他会在外面的车里盯着。晚上我就回来了。”  “哦。”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就是到处瞎转转。”  “好呀。”  宁浔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她潜意识里总是想赖着他,而意识却控制着这种潜意识,跟他在一起,自己是由内而外地舒展的,但她不想他成为第二个自己。她很清楚,当他犹豫地那一刻,她对他产生荷尔蒙的那条通道就关闭了。因为她脑中始终记得王志华的推诿——中考填志愿时,他说不能对不起他爷爷;那个小旅馆里,他说要对自己负责。结果呢?七年的青春,以不够爱、背叛收尾。所以她认为他也是不够爱她的,所以当年舍得让自己离开。但他一直单着,六年前的温暖,再加上六年后如故的关怀,她又不确定他对自己的感情了。但她确定这几年自己为谁抑郁,所以她不想他变成第二个自己,那个被暧昧、被抛弃的自己。所以尽管她时常怀念那种温暖,也不想放纵自己去依赖他。她告诉自己,这次情况特殊,她会还的,然后才心安了一些。  收拾完,吴升拿来电脑坐在炕上办公。宁浔跑到里面的录音室里,一边弹琴一边改歌词。过了一会,宁浔出来了,抱着吉他,把歌词放在桌上。  “有空吗?给点意见。”  “空。唱吧。”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张开双眼,看看那些朝你脚下匍匐而来的信徒!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睁开双眸,看看那朝圣之路上的殷殷血迹和残骸!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擦亮眼睛,看看那些朝圣者灵魂里的火焰与冰凌!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伸出双手,堵住朝圣者灵魂里血流如注的伤口!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伸出双手,抚摸朝圣者的额头,注入清泉般的智慧!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伸出双手,轻触朝圣者的心灵,注入蔓延的力量!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当坚忍不拔的虔诚信徒来到你殿前,请敞开大门,让你的真颜得见!”  是那首《致布达拉宫里的神》。他收到了,但还没来得及帮她创作。  “还行,你看这几个地方这样改一下,如何?”  他反复哼唱了几遍,用铅笔改了一下。  “致布达拉宫里的神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睁开双眸,看看那些朝你脚下匍匐而来的信徒!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睁开双眸吧,看看那朝圣之路上的殷殷血迹和残骸!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您睁开双眸吧,看看那些朝圣者灵魂里的火焰与冰凌!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伸出双手,堵住朝圣者灵魂里血流如注的伤口!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伸出双手吧,抚摸朝圣者的额头,注入清泉般的智慧!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请您伸出双手吧,轻触朝圣者的心灵,注入蔓延的力量!  布达拉宫里的神啊,当坚忍不拔的虔诚信徒来到你殿前,请敞开大门,让你的真颜得见!”  “这里如果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动词,就用重复加强吧。”  “嗯。”  吴升又思索了一下。  “下一段主歌,我暂时想到了这么几句。”  他一边想,一边在纸上写。  “那血肉模糊的信徒们,喜极而泣,抬头看到了那金身上的真颜……”  他望向窗外,然后温和一笑。  “赫然发现是自己的脸……他笑了,泪流满面地笑着……然后转身离去,看到青藏高原上的天空,真如蓝色丝绒一般……”  写完他把歌词拿给宁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嗯,有意思。”宁浔只顾盯着歌词看,没注意吴升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什么含义吗?”宁浔问道。  “南无阿弥陀佛,众生即迷了的佛,佛即醒悟了的众生。”吴升答道。  “哦。他们磕了一路就为看到自己?”  “嗯。也许吧。也可能看不到。”吴升有丝无奈。  “好,暂时先这样,我再琢磨下副歌。”  宁浔跑回了录音室。吴升悄悄走到录音室门口,温柔地望着在那里弹弹写写的宁浔。他了解她,就如同他了解自己。可是什么时候,她才能真正了解自己呢?他叹了口气,回到桌前。  过了很久,宁浔又跑了出来,“我给它配了简单的和旋,你听听。”宁浔弹唱了一遍。  “还可以。就是有点白。”  “白?”  “直白。”  “嗯还要进一步编曲,弄一些铜铃声给它节拍,还有大昭寺门前的诵经声,最后我想加上铜号角声。还有好多想法。不过今儿就到这了。”  宁浔凑到吴升电脑前,“我要投桃报李,”眼睛一亮,“咦,你还在弄软件?”  “嗯,把目前大家的更新汇总一下。”  “有什么重大更新?我来试用一下。”  “这是公共邮箱的账号和密码,你自己登录下载吧。”  “好。”  宁浔下载后,就开始安静地研究和琢磨起来。吴升抬头时,不经意看到她专注的表情,就想起当年在基地里,每次自己帮她改句歌词,她要么给些好吃的,要么就帮他想些广告创意。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宁浔抬起头,说道,  “我把‘己’那部分填完了。你瞅瞅。”她把电脑推给了吴升。  “人品嘛,我觉得我不好不坏吧,谈不上无私奉献,尽量做到不亏不欠吧。欠了,也会记在账上,回头还。所以按照你们的标尺,我能正负相抵得个零吧。”  “你若把自己暗中捐出的钱算上,应该能得个正吧。”  “我自己也没什么开销,当年酒吧驻唱,赚得不多,也照样活。把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捐出去,也算不了什么。”  “嗯。”  “能力嘛,按你们划分的处人、处事、处己的能力来看。处人嘛,人缘还行,和其他人相处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除了和他相处,有些矛盾。性格问题吧。我看了海伦费雪儿的书。算是多巴胺、睾酮素类型吧。那次,如果不是我把他要发的唱片给剪了,我们的关系不会到头吧。”宁浔有些失落地感叹。  “也不是全是你的错,作为创作者,你有权对歌曲有要求。”  “其实就是一两句歌词,我觉得还不满意。他要发就发吧。我何必呢?”  “有时,一两句过渡歌词看似无妨,但太过牵强,会让听众跳出情境。”  “是啊,我最满意的作品,仍是差强人意,更何况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的。他总说市场和时机是最重要的。我们还有很多类似的分歧,也许真如八卦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吧。”  除了王濛,宁浔不曾和别人聊过这些,每次想起,她心底就充满懊悔,后悔当时自己的作。  “只要不牵扯人品问题,感情破裂,很多时候不是单独一方的错,甚至不是任何一方的错,等有一天你遇到对的人就明白了。”  “唉,从16岁那年的初恋到吕尚,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错出在哪。也许真的如同奶奶说的,我注定孤独终老。算了,命吧。我们还是接着聊软件吧。” 宁浔又叹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这么迷信。”吴升笑道。  “你看看我的手纹。这根是爱情线,上面有两根横叉。”宁浔认真地讲解着。  “神婆啊。来,也给我看看。”宁浔把脑袋凑了过来,“你手纹这么干净?!”她的食指在其中的一根线上划过,“你的爱情线很清晰,没什么叉。你的爱情会一帆风顺哦!”她笑眯眯地望着他。  一阵酥痒的感觉迅速从手心传到了吴升的大脑,脑子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又传到了心脏,心跳立马快了几拍,然后又传到了脸上,脸上像是有火在烧。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吴升马上起身,说道,  “我去看看大门,刚才好像忘锁了。”  他快速地冲出了门,到了院子里,冬夜的冷空气袭来,他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毛衣。也好,可以快速地降温。他站在院子里,望着北斗星,深吸了两口气。真安静啊,村子里的鸡、狗,还有人都睡去了,黑漆漆一片,只有身后的一扇窗还亮着灯。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大门口,晃了一下原本被自己锁好的门,然后缓慢地走回了屋子。  “锁上了吧?”宁浔问道。  “嗯。阿嚏。”吴升打了个喷嚏。  “给,喝点热水。”宁浔赶紧给他倒了杯水,“怎么没穿外套就出去了?”   “哦,没事儿,就一会儿功夫。”  吴升若无其事地说道,接过水杯,赶紧喝了几口水掩饰着心虚。  “你继续。”  “好,刚刚你出去时,我又看了情绪那一块。那次演出事故后,这几年确实有些封闭,情绪也一直抑郁。另外,一想到舞台就害怕,按照那书里说的,我是不是得了那个恐惧神经症啊?”  “有空你找白执聊聊吧。我们新来的心理学顾问。他对PTSD有些研究。”  “PTSD是什么?”  “我也说不太清楚,感觉就像是吸毒后遗症,神经系统兴奋度下降,抗压能力变差,回头你让他给你解释下。”  “好。  那接着往下看哈,处己嘛,我一向随心自在。可是这几年,有些自厌了,我觉得我个性太强了。要不,不会和他闹僵。也许外界的评论没错。我是有点作吧。”  “这也是PTSD的症状,自我否定。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在孟石、王濛和我面前从来没觉得自己个性强。”  “你们都让着我啊。”她嘿嘿笑了。  吴升笑了,看到她这样厚脸皮撒娇,他是高兴的。  “处事嘛,做着我这辈子唯一爱做的事,还能养活自己。我很知足。比起前几年,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状态。”  “嗯。”  “性格这里,这几年,我研究过性格问题,买过星座方面的书。我觉得我是雄激素、多巴胺类型,双子座。他也是雄激素、多巴胺类型,白羊座。按理说我们应该很合拍。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是父亲式的性格,个性都太强,才这样的。”  吴升笑道,“性格只是一方面,它决定是思维和行事方式,也就是走快走慢的事儿。”  “价值观是什么?”宁浔困惑道,她从小就不太爱读书,上课时也都在开小差。  “简单来说,就是你觉得什么对你最有价值。”吴升循循善诱道。  “哦,没想过,用排除法吧。我肯定不爱权力也不爱知识。钱嘛,饿不死就行。信仰嘛,这次去了西藏,我倒是对佛教产生了兴趣。那就剩社会型和审美型了。我对优美的音乐确实是痴迷的,应该是审美型的。我倒是没觉得我很愿意服务大众啊。不过偶尔行个小善而已。” 宁浔盯着电脑,继续冥思苦想。  “升哥,我经常研究星座。价值观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吴升用手支着下巴,也在使劲地想着怎么跟没文化的人解释这种抽象的东西。  “就好比你出生时在这里,长大了要去另一个地方,这个玩意儿呢,就会决定你要去的另一个地方是哪。”  “哦,这么厉害。” 宁浔不明觉厉。“那你帮我琢磨琢磨我要去哪。”   “你内心热爱唱歌,我觉得除了自己享受美之外,还有别的。”  “哦?”宁浔也用手支着下巴,等着吴升的下文。  “还记得那次,我们出去采风吗?你看到一个弹吉他的盲人,你就过去给他伴唱,还让我当托,扔钱。”  “记得,那个时候,不用顾忌那么多,想唱就唱。”  宁浔回想着成名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候唱歌是件很单纯的事,就好像小时候在山里,在田地里唱歌一样。高兴了,就吼两嗓子。不用考虑台风什么的。”  “嗯,如果你现在也可以这样唱,不以表演型歌手的身份,唱你自己创作的歌,你想表达的东西,走创作型歌手的路。你愿意吗?”  “我可以吗?之前都是画浓妆,穿礼服,唱经典。我自己的曲风,更适合穿牛仔裤T恤衫,抱着把吉他唱。”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穿着牛仔裤、T恤衫,闭着眼睛唱一首我不知道的歌。”  “哦?啥时候?”宁浔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在吴升面前这样过。  “很久很久之前了。”  吴升不愿多谈,怕她察觉他心底对她的情愫,有压力。他还怕她那扇好不容易对他敞开的心门再关上,能这样陪着她就够了。  “不早了,走了一遍人事己。你找到自己抑郁的症结了吗?”  “人——爱人的问题,导致自己的第三重需求受挫,还有自我接纳出了问题。再配合爱人模块里列出的那些激素,还有己——身体模块里的生理周期,导致情绪偶尔会极端低落。其实,我都知道,只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十三年的时光如流水,我还是搁浅在这儿。”  “其实很多问题,如果能认识清楚本质,就解决了一大半。这是第一步。今天就到这,作为用户,你的反馈很有价值,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其实,她还是有一点没有认清,但他不想控制她。感情这档子事儿,他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什么才是对的,好的。所以他只想纵容她,帮她实现她最想要的。  “嗯,晚安。”  “晚安。”  宁浔回了屋。然而两个房间都没有关灯。吴升在忙着写今晚的推送,宁浔一边刷朋友圈,一边等着“无声萤火虫”的推送。  十一点整,一篇题为“我不在意你曾经跌倒,只在意你是否会爬起”的推送,准时出现。这次的插图是一只毛驴,配乐是一首儿歌——《小毛驴》。  “萌萌,站起来!  萌萌,站起来啊!  不要管脚下的泥坑,  不要理别人的嘲笑,  朝着你眼睛盯着的方向,  竖起你的驴耳朵,  迈开你的驴腿,  站起来!  看,  近处有一根、两根、三根……胡萝卜!  看,  远处山峰上,  绿油油的叶子下,  还有四根、五根、六根……胡萝卜!  赶紧站起来啊,  萌萌!  朝着你向往的山顶,  快乐地颠过去吧……”  宁浔看乐了。她心里是有方向的,只是有些腿软。想着舞台,想着众口,想着在爱情里被否定掉的自己,就觉得心有余,力不足。她一如既往地留了言。  “寻:我讨厌胡萝卜。呵呵……”  然后就关灯睡觉。吴升看到后,嘴角向上翘起,回复,  “无声萤火虫:哈哈。”  然后也关了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轮明月升上中天,默默照着这处城外的小小院落和安然入梦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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