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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贤堂是林言溪的书房,地处林府的西南角,寂静偏僻,旁边紧挨着一栋藏书楼,里面堆满了宣纸、笔墨、砚台,离得小厨房也近,规模甚小的庭院里错然有序地摆设着假山、池塘、花草树木,窗户裙板和梁枋雀替酝酿着一股低调的书卷气,淡泊又超然。    跟何书瑶的德春苑,像隔着七夕那条银河的距离。    一路上林言溪飞快地走着,穿过假山,绕过小池塘,又走过一个园中园,正是初秋,园中的羊蹄甲和木芙蓉全开了花,桂花也探出枝头来,花攒锦簇,他飞快地走,这些花朵移步换景般从他的眼底飞驰而过。    等到了颂贤堂,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面上也终于浮上一丝笑容。    颂贤堂檐下,正有一个穿素色衣衫的女子在等他,女子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很有顾盼生姿的美丽,见到林言溪,她抿唇微笑,笑容暖煦得像初春时绽放在枝头迎春花,有着十分温和的美,这美中还掩藏着羞答答的意味,她自然地迎上去,顺势被林言溪挽在怀里,她说:“言溪,你终于回来了。”    林言溪说:“是,阿楚,我回来了。”    林言溪这个时候,才流露出属于年轻公子的倜傥来。他不曾在何书瑶面前显露过这样的自己。    只有回到了颂贤堂,只有看见楚荍,林言溪才知道自己是自己。    二人用完膳,楚荍几次抬眉去看林言溪,看完又只低头不语。    林言溪的眼神淡淡地看向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在府中这些时日,我大概也了解了府中所发生之事了。”他叹了口气,似乎有惋惜之意。    楚荍的眼角发红,泪水凝聚于眼眶,是个将落不落的模样,她哽咽道:“言溪,萍儿死了!”    林言溪淡淡道:“我知。”    楚荍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事到如今,她的心头也尽是一片茫然,从前的何书瑶脾气也不好,出了名的大,怒极攻心时会不顾旁人目光一掌将她掀翻在地。她从前仗着林言溪的宠爱,多多少少对于大小姐有些怠慢之举,大小姐从来不忍她,就算有县官家的千金小姐来做客,她按照吩咐去上茶,何书瑶一瞧见她的脸,一巴掌就把她打在地上,她还要在客人探究的目光中羞耻地起身告辞。但这些无妨,她可以忍。    可如今的何书瑶,是个这样吓人的模样,那日萍儿身死,她并未亲自到场,但眼见着萍儿惨烈的尸首被仆役们抬了出去,又从其他下人那里听说了许多当日的传闻,大小姐那样娇生惯养的人,竟然也能提起刀来不眨眼地剁杀人了,想到这里她的心越发地难受,萍儿尚且有父母来收殓尸体,等她落到同样的下场,她又有何处能去。    是啊,她又有何处能去呢?    楚荍的泪水方才还溪流似的潺潺地在面上流,此刻却突然不想再哭了,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轻微的弧度,是个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但很快的,这笑容就消失了,她仰着满脸的泪,声音也稍稍提高了几分,她说:“你还要这样忍她多久?她如今连人都敢当场杀了,权当你不存在,连孩子也……”    “嘭”的一声。    是林言溪将茶杯摔到桌子上的声音。    随后,他不发一言地起身,从自己的案几上翻出宣纸和毛笔,铺好后,冷冷道:“楚荍,帮我研墨。”    楚荍愣愣地站了起来,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言溪,你这是要?”    林言溪的眼角眉梢显出了几分落魄,像大雪来临前的松树,被雪欺埋,又寂寥地挺立于冬雪之中,他轻声道:“我能做的,大概也不过如此罢。”    就连林言溪自己都没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跟何书瑶走到这一步。    他常常看《梁书》,也常常会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有人一出生就站在云端,而有人一出生便深陷泥沼之中。    他父亲曾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那时候确是风光无限,家有贤惠能干的妻子和聪明好学的儿子,亲邻和睦,任谁看都是个幸福美满的模样。直到父亲在一次归乡的路途上因泥石流而意外身故,从此亲戚不再是亲戚,乡邻也不再是从前的乡邻。    他比谁都更懂从云端跌落的滋味,也比谁都更加奋力爬出泥沼。    别人家书房,往往上书“天道酬勤”“宁静致远”之流,但他不,他的字是——坠茵落溷。    那些噩梦般的日子,从前亲昵好客的乡邻一朝就变成只会拿冷眼漠然看待他们母子的陌生人,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亲如一家的血缘至亲一朝就开始原形毕露抢夺父亲亡后遗留下的宅第,那些像蝼蚁一样东躲西藏夜不能眠的日子,他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他又想起那夜月黑风高,大雨滂沱,他与母亲被困在返乡的路上,母亲将仅剩的一卷毛呢毯子披在他身上,他们二人在半山腰的茅草屋里,听着雨滴砸进来的声音,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母亲道:“等雨势小些了再上路吧。”    他答:“好。”    母亲又道:“何家那样的家世,我们攀不起。何老爷如此态度明确地拒绝了我们,他不会嫁女,你也不要再肖想那何家大小姐了罢。”    他答:“儿子明白。”    半夜里被母亲摇醒,他以为雨势停住该上路了,结果母亲面色凝重地告诉他,他们二人被困住了。  雨势收了一些,不再那样气势凶猛地砸落人间,但山下的河水决了堤,正将这座茅草屋严严实实地围得水泄不漏,看那湍急的形势,怕是再过上一个时辰就涨上来了。    烛火已经快要烧完了,周围也没有可以向附近村落求救的任何东西。    母亲一言不发地看着山下湍急的水流。    烛火被风吹得到处摇晃,看不清母亲此刻的表情。    他心如死灰。    只觉得人生已经艰难到如此,偏偏老天爷还要推波助澜。    忽然听到茅草屋前悉悉索索的声响,细听是鞋履踩到草木的声音,被雨水的声音掩盖,又听得不是很清。他心中又疑又喜,与母亲茫然对看一眼,缓声问:“谁在那里?”    门外的脚步声加快,“扑棱”一声,茅草屋被人推开。    一个浑身淋湿的姑娘,锦衣华服,正被冻得瑟瑟发抖。    林言溪定睛一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正是何书瑶,她快步走进来,飞快地坐到林言溪对面,嘴唇被冻得发青,却仍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林言溪将毯子裹在她身上,她却还是石头一样,气得纹丝不动。    直到林母开口问:“大小姐,你一个姑娘,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何书瑶这才肯开口说话,闷闷道:“我去问桃红,你们人去了哪里,桃红不肯告诉我,我去问爹,爹也不肯说,我只好去问二姨娘,二姨娘说,你们一早就上路了,如今怕是已经走出馥雍城了,我骑着马好不容易追过来,看你们停在这里歇息了,就把马栓在山下,想爬上来好好质问你,但我想不能这么白白便宜了你,就躲在草丛里,打算等你下来的时候好好吓吓你,结果水越涨越高,我也只好这样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林言溪听完,既心疼又觉得十分好笑,对她道:“何老爷拒绝了这门亲事,所以我就和母亲要回乡了,你这样奋不顾身的追过来,又因我遭遇了这样的险境,何老爷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原谅我了。”    何书瑶噘着嘴,仍旧很气愤地瞪着他:“这你就放心好啦,我走之前就已经告诉桃红了,我爹最疼我了,一定会派人来追我回去的。”    说到这里,被冻得打了一个喷嚏,面目也没有那么凶恶了,整个人都恹恹的,她把头缩起来,闷闷地说:“我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我就好了。”    烛火摇曳在何书瑶的眼底,她的眼底一片清明。    林言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温热,早已驱散了连日来被拒亲的烦闷和赶路的疲乏。自从父亲亡故后,他的心中一片冰寒,还不曾有今日这样暖的时候。    他在茅草屋中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书瑶瞪着兔子似的两只眼:“你这人可真奇怪。”    林母笑着说:“是啊,真奇怪。”    那日,他们三人不久就被人救了出去。何老爷的人马十分给力,迅速又仿佛毫无声息,唯有一点,当看到湿漉漉的林言溪搂着湿漉漉的何书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白眼一翻,仿佛马上就能厥过去。    拦了,也拒绝了,还毫不客气地赶了。    谁料到最后还是这么个结局。    何老爷不能接受,但他疼爱何书瑶,像疼自己的心肝肺一样的疼她,所以何书瑶说要嫁,他就给她带了十里红妆,忍住满眼泪花,看着女儿带着沉甸甸的嫁妆,看着送亲的队伍,从馥雍城一路吹锣打鼓地去了永熙镇。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跟何书瑶竟然有这样的一天。    他又翻身看了看正在身旁熟睡的楚荍,楚荍长得好看,却好看得内敛,温和到没有一点攻击性,这是他最钟爱的美貌,碍于何书瑶的压力,他从未给过楚荍名分,但楚荍却一直无怨无悔,不曾向他吐露过任何心酸。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    又想起萍儿,巴掌大的那么一张脸,把他当成了神佛,是可以救赎她的存在,整天小心翼翼的拿眼睛瞧他,最是温顺可爱。    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萍儿是非死不可的。    她自己做的孽,自己要还。    他对这三名女子各怀着不同的心思,却在很多事上都无能为力。    已经夜深人静了,楚荍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言溪,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答:“这就要睡了。”    闭上眼,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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