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进德春苑,就看到一袭嫩黄的衣裳在苑门前左顾右盼,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脚边散了一地被揪落的木芙蓉——正是春杏。 望见何书瑶的身影后,春杏忙不迭地迎上来,在何书瑶面前站定了,支棱着自己的两只大眼睛,来来回回把何书瑶从头到脚扫了一个遍,确定自家大小姐什么事也没有,甚至连衣裳都未曾有什么破损,脸色也并未有什么慌乱之后,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还是不放心地补上一句:“大小姐,望春园那边……没事吧?” 显然春杏已从先前的柳儿那里听说了望春园发生的这桩诡异离弃的诈尸案,她年纪小,一向最爱凑热闹,可此时还领着禁足的罚令,只能着急地在德春苑前原地踏步。 何书瑶面色一如平常:“望春园那边,有人落入井中,溺毙而亡,只是尸首有些蹊跷之处,还需再验。” 春杏想起刚才柳儿披头散发经过德春苑时那惊魂未定的模样,再看看大小姐,大小姐面色一如既往的白,白得像张纸,连头发丝都没乱,却确实是从望春园那条路回来的,可跟柳儿回来的模样也太过于千差万别,心中顿时就纳闷起来。 何书瑶无视了她满脸疑惑的小表情,一边缓步走进院子里一边问:“兰生呢?睡着了吗?” 听到兰生,春杏脸有点红,耳朵尖也红通通的,低着头跟着大小姐身后,慢吞吞地答:“兰生他……闹着见大小姐,还说见不着大小姐就决计不肯睡下,桃红姐姐正按照大小姐每日的吩咐在屋里头劝他。” 表情一如平常,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也没有生出什么端倪。 余光里瞟见春杏的这抹神情,何书瑶心里就有了数,知道兰生把对桃红使过的法子,也给春杏使了一遍。 走到檐下,就听见门内的桃红说:“兰生,再不睡,大小姐回来了该罚你了。” 又听兰生嚣张地回应:“我说不睡就不睡!连我午睡都要管,你算哪碗小馄饨啊?” 何书瑶跟春杏相视一笑,推门而入,故意提高声调道:“谁是那碗小馄饨啊?” 兰生正双手叉腰,一只脚蹬在凳子上。 新裁的衣裳合身,他偏不肯好好穿在身上,歪歪斜斜的,露着自己那白森森的腿,生生晃着别人的眼,也没有穿鞋,赤着双足,脚踝莹润,瓷白如雪。 见何书瑶进门,他飞速把这姿势收起来,变成一个正襟危坐的乖学生模样,别别扭扭地绞着手,懊恼地答:“谁、谁也不是那碗小馄饨,我就是……我就是想吃馄饨了。” 桃红一边忍着笑,一边给何书瑶倒上茶。 何书瑶那盖子拨了拨茶叶,嗅了嗅茶香,听他这样辩解,只问:“既然如此,立刻吩咐小厨房去做?” 兰生又别扭道:“午膳等醒了再做也不迟。我最听你的话,眼下是午睡的时间,我们还是早些歇下罢。” 他说完,就走过来,可怜兮兮地攥住何书瑶的手,全然不顾桃红和春杏正吃惊地瞪大了眼,作势打了个呵欠:“我好困啊。” 何书瑶将他这蹩脚的戏码看在眼里,忍住了没有笑出来,板着脸问:“既然这么困,为何方才桃红照我吩咐的哄你,你却不肯去睡?” 那么大的一个人,已经是少年的俊美模样了,却还是攥着何书瑶的手不撒手,摇摇晃晃地,撒娇道:“你不在,我就睡不着。” 何书瑶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我滴个祖宗! 往常他这样,像个小猫小狗似的撒娇,虽说有些过于黏人,但好歹还是个可爱的模样,身量小小的,眼睛水汪汪的,像个面团捏成的娃娃,平常人大多对可爱之物都有超乎寻常的宽容心和忍耐力。 如今他这样,何书瑶觉得,他好像在耍流氓。 春杏站得远一些,脸颊却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目光躲躲闪闪,似乎是想看,又不敢看。 桃红心理素质比她强上许多,提着茶壶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兰生黏上大小姐,把身子扭得跟着水蛇似的,一双眼睛里的浓情蜜意百转千回,手也开始不安分地搂上大小姐的腰。 而大小姐挣脱不开,把茶杯捏得死紧,手腕上青筋暴起,嘴唇也抿得很紧,看上去快要打人了。 千钧一发之际,桃红脑海中灵光一闪,忙开口问道:“大小姐,馄饨是吩咐厨房现在做还是等午睡醒了再做?” 何书瑶看她一眼,那一眼看得桃红一个激灵,生怕被大小姐看破自己的心思。幸而何书瑶只道:“午睡醒了再做罢,也不着急吃。” “哎!”桃红利落地应着,放下茶壶,拽上呆呆地杵在那里的春杏,出门,关门,一气呵成。 春杏被揪着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疑惑地问:“桃红姐姐,我们这是要干嘛,不用伺候着大小姐歇息吗?” 桃红恨铁不成钢似的拿两只手指戳她的脑门:“你这个榆木脑袋瓜!主子家要开始探讨严肃秘密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在跟前不是成心戳主子的眼嘛!” 春杏百思不得其解:“咦?大中午的,他们二人这要探讨什么严肃的事情啊?还不许别人听?” 桃红一边脆声答:“房中术!”一边拽着春杏出院门了。 另一边,兰生被何书瑶翻来覆去地锤了一顿,嘴角高高肿起,正乖乖地跪在呢毯上说出自己的满腹委屈:“你跟着柳儿去了望春园,又是好久没回来,还不许我出去,还命桃红来看着我,我担心极你了,又有点埋怨你。你对我的关心和疼爱,不及我对你的万分之一。” 何书瑶细细地品着茶,只当没听见他说的话。 兰生又闷闷地说:“那个叫芳华的小丫鬟,真是可怜啊。” 何书瑶放下了茶杯,沉默了良久,才慢慢地说道:“我没想到,她竟是如此下场。” 她的眼前一瞬间又飞过那场能湮灭万物的大雪,一辆简陋的马车在冰天雪地里滴滴答答地跑着,将她们载向未知的命运和去往。 她的眼底是一片潮湿的水雾。 兰生生怕叨扰了她的回忆,小小声地问:“你认识她呀?” 何书瑶叹了口气,缓声答:“不错,是我的旧识。” 兰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跪着向前走了几步,趴到何书瑶腿边,仰着头,乖乖地看着何书瑶: “那么我呢?林言溪与我,若有一个人落入水中,你会先救谁呢?” 何书瑶皱了皱眉:“林言溪暂且不提,你懂水性,为何偏偏要我去救?” 兰生撅着嘴撒娇:“我不管!你今天非要给我一个答案!” 真是白白糟蹋了这张脸。何书瑶心想,又认真地给他当头一棒:“我一个也不救。” 兰生听完,只有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已经跟林言溪沦落为同等的境地,眼底已经有泪水盈盈。 何书瑶没辙,只好安慰他:“我会对林言溪视而不见,全看他个人造化。至于你,有我在,我不会让你独自靠近水边。” 兰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乖乖地把脸贴在何书瑶腿边,良久不再说话。 何书瑶想到芳华,回忆的片段总是断断续续的,也总是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淹没她的所有思绪,又想起芳华冰冷的尸体,何书瑶轻轻地叹了口气。 兰生也跟着何书瑶叹了口气,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叹息道:“真是可怜啊。” 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偏过头,兰生的嘴角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乳齿尖尖,像初生的兽类。 他笑得生动而诡谲,面上像覆了一个画上笑脸的面具。 若有人看见,必定心生寒意。 而何书瑶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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