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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书瑶这场午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仍旧烧着那场大火,雕栏玉砌、千亭百榭全部都被吞没在火海中,她的衣裳和头发上全是燃烧的火苗,已辨不出是何种颜色。    她在大火中翻滚着,哭嚎着,哭声比动物还要悲惨哀恸。    窗户被封死了,门也被封死了,身边是一片火海,她无处可逃。    她咬开了自己的手,血流淌下来,她涂到脸上,尽管那也是无用的,但至少可以让脸上的火苗烧得不那么猛烈,好让她睁开眼,仔仔细细地看看自己的葬身之处。    到底是谁要杀她?    到底有谁来救她?    她倒在地上,全身都被火烧得焦黑,几乎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就那样看着房梁也塌了下来,心如死灰,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就在此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脚。    那是一双男子的脚。    在这场被人蓄谋封死的火场里,为什么这个男子能这样清清爽爽一身干净的凭空出现?火舌也烧不到他衣裳半分?他一身洗得发旧的白袍,一丝尘埃也不染。    那男子俯下身来的时候,何书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睁大了眼。    ——那是何先生的脸。    梦醒的那一刻,何书瑶大汗淋漓,心头涌上千丝万缕的情绪,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    她的确是何书瑶。    却不是何家的大小姐。    她出生的地方,人们以耕作为生,她无父无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有一个何先生。    她终于想起了关于自己只言片语的回忆。    她是,汜水清陵县人。    也想起在记忆的最开始,一片雪白,大雪纷飞,何先生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马车上,那时正值寒冬,雪虐风饕,满眼都是雪白,远方的山头,近处的树丫,窅窅翳翳,她在马车上颠簸着,被扑过来的雪沫子吹得睁不开眼。    那时,是承乾九年。    如今,已是承乾十一年。    而她还有未完成的事。    世事无常。何书瑶如此想着,叹了口气,这一觉睡得人浑身疲乏,背后都是汗,衣裳粘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她拢了把头发,想爬起来让桃红把新衣裳给她拿进来,然后,像有什么预感似的,一扭头,就看见了兰生。    因着之前睡在床榻上被何书瑶耳提命面地训斥过,殴打过,所以这次他乖乖地趴在床下,只把大半个脑袋枕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睫毛轻阖,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那张脸越发地白。    袍子是新裁的,袖子宽大,露着他两只白森森的胳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何书瑶轻手轻脚地挪过去一些,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看他。    这少年肤色细白,像上好的瓷釉,唇色总是带着点红,像含过胭脂,却没有那么明丽的色泽,而是那种陈旧的铺满了灰尘的暗红,因而总令他的漂亮带着几分阴沉沉的厌色。    他的眉眼精致得像毛笔勾勒出来的一样,凛冽中带着些缠绵的媚,像能把人吸进他的美貌里。    他此时此刻闭着眼酣睡,但何书瑶知道,他有一双比月长石更冰冷剔透的眼睛,瞳色比墨水还要浓烈清透,是暴雨欲来的黑夜,是隆冬时节结了冰的百丈深潭,无边无际,能吞噬一切,叫人心悸。    何书瑶摒住呼吸,蹑手蹑脚的,小心谨慎地拿眼睛描画着兰生的轮廓,从他的眉眼看到下巴,又从下巴看回眉眼,反反复复,看了十好几遍,忍不住在心中大喊:这人怎么会漂亮成这副模样?    漂亮到,她一静下来看他,就口干舌燥,心神不宁,心像一锅煮沸的水,热气翻腾,火星肆虐。    何书瑶在心中哀嚎:怎么可以这么好看!比夜空的星星更好看!被风吹过的芦苇丛更好看!比初生的毛茸茸的雏鸟更好看!比这世上的一切都好看!    若老天允许,她真想搬个板凳坐在他身边,托着腮帮子静静地看他一下午,管什么诗词歌赋,管什么矜持贤淑,管什么流言蜚语,统统去它X个碧落黄泉的!    她的发丝从兰生的脸上轻轻滑过去,兰生被痒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头顶上方悬挂着一张白得像纸一样的脸,神情怪异,看上去眼睛跟嘴巴里都能喷出火似的。    兰生装模作样地大喊:“鬼啊!!!”    “你方才喊了什么?”何书瑶坐回去,把长发撩到脑后,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脸,咬着牙问,“风太大,我听不清,你再喊一遍。”    “……我方才在梦里,梦里有鬼在吃我,我怕极了,等我睁开眼,发现了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在看着我,我就一点都不怕了。”兰生求生欲极强,怕挨打,老老实实地跪在床边,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好,丝毫不见慌乱地答出了一个满分卷。    自打他变成这种模样,何书瑶对他的态度就变了,往常总是哄着他、宠着他、惯着他、疼着他,连饭都常常喂他吃,可一夕长大,他就再也没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大多数情况下,是他撒娇,被打;哭闹,被打;耍赖,被打;抱大腿,被狠打;求亲亲求抱抱,被打成猪头……无数次他躺在呢毯上,看着熟睡的何书瑶,又看了看自己的这副身躯,在心中大吼:我要你何用!    如今眼见何书瑶午睡醒来,却似乎与往常不大相同,虽则还是一张冷淡至极的脸,呼吸却有些紊乱,额前尽是细汗,耳朵尖也微微有些泛红,跟涂了胭脂似的。    兰生试探着问:“又做噩梦了?”    何书瑶点头,眨了下眼,像掩饰什么一样回答:“只是一个与往常一样的梦,我已差不多忘光了。”    她如此说,兰生心中就有了数:说谎。    也不揭穿她,只是爬过去,仰着自己漂亮的脸,甜甜地说:“方才我给你想了一个好法子,话本里头说,夜长梦多,是由于有漂泊不定的危机感,若身边有人陪着,就能睡得安心些,也不会再做什么奇奇怪怪的梦。所以,以后你若是再睡时,可以抱着我。”    一滴汗从何书瑶的额前滑落。    “你再说一遍?”    何书瑶瞪大眼睛。    兰生托着腮帮子,得寸进尺:“我往常那个身体太小了,可能不太好用。”    又道:“眼下我长得大一点了,从头到脚还都挺雄伟的,你可以抱着我试一试,看看好不好用。”    桃红本来在外边屋子里安安分分地待着,等着大小姐醒得差不多了就把柳儿的话传给大小姐,等了一时半会儿了,也没听见何书瑶喊她进去,就听着兰生的声音甜腻得跟春天的猫似的,一会儿说这小那大,一会儿又说好用不好用的。    听得她满脸通红。    眼看着马上就要收不住,忙咳嗽了一声,见屋内没了声音,才掀帘进去。    兰生和何书瑶一齐看向她,她也怪不好意思的,只能硬抗着二人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大小姐,柳儿回来传过话了,说仵作已经请来了,眼下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出望春园了,只是驱鬼的师傅说今日时候不好,待寻个好日子再来。”    何书瑶面色如常地问:“驱鬼的师傅是请的哪里的?”    桃红一愣,想着柳儿似乎走之前也没告诉她这个情况,不过既然是在永熙,旁人也使不上力,人生地不熟,还得靠姑爷身边的书童小齐。就含糊地答:“这个不清楚,约莫是姑爷的人去请的。”    估计有人此刻手忙脚乱,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毕竟芳华这具尸体,确确实实没有按照有心人布的局走下去,甚至还坏了这一局。    何书瑶掀开被子下了床,吩咐桃红:“把新衣裳给我拿过来。桃红,更完衣随我去一趟望春园。”    桃红疑惑道:“大小姐,还去啊?”    何书瑶嘴角边抿出个笑来:“你方才不是说,仵作已经请来了,我们这一趟过去,看看尸体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死,也看看府里头,有人在背后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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