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小时候的事了,古人云“三十而立”,父亲却在近知天命之年才娶了母亲。 父亲是从部队下来的人,像他这样年纪还孑然一身的同志,组织理所当然会给他安排,但父亲却推掉了,理由是已有婚约。 家里原是镇上的大户,父亲从北京读书回来就倾尽家财接济四里八乡的百姓,姜镇地处僻远,百姓谈不上富裕但却自给自足怡然自得,他就把家里的财物悉数带上交给了组织。后来九一八事变,为了保家卫国他参加了□□,几千个日夜浴血奋战,十多年枪林弹雨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最后抗战胜利了。当初镇上和父亲一起出去的人只回来了他自己和东边李家的儿子。他们衣锦还乡,全镇人到村口欢迎,李叔叔回来时一个女人挽着他手臂,那女人戴着蕾丝边小帽,一双纯白手套套在手上,穿着小洋裙,金发碧眼,顿时吸引了全镇人的目光。父亲淡然下车,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员,绕过人群径直向家走去。 父亲退休了,临近五十,娶了姑姑带来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年后母亲生下我,取名宏。 刚回乡那几年父亲在镇上当了教师,义授国语、算术、外语,有时一些孩子闹腾着要他讲些抗日时候的故事,他也讲些。打仗时落下不少病根,后来旧伤复发,父亲退掉了学堂的工作,安心在家颐养天年。 那天,正是他的六十大寿,家里来了个穿紫衣的女人。她坐在上桌,散着发,一条丝带束起鬓边两缕青丝,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只是屋内红灯笼映衬着才显出些许活气。我坐得离她有些远,盯着母亲端上的菜,眼睛却时不时的向她那处瞟,她稍微一个动作就让我像惊弓之鸟一般,连忙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我想那就是父母口中所说的姑姑吧!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饭间她没吃多少,夹了菜也只是放到碗里,沾沾筷子意思一下。以往吃饭都是有说有笑,今日吃得却甚是凝重,或者说怪异。姑姑和父亲是平辈,但却是姑姑动筷了她们才让开饭,席间静到耳边只听到牙齿碰撞的声音。 寿宴结束后她也没多待,父亲母亲送她出门,在门外聊了一会就分别了。当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也不知道她会去哪儿。坐在门槛上正呆呆望着,她却去而复返,看见她心里莫名的一股凉意,立马起身回到屋内告诉他们她又来了。我躲在门后听见他们的对话,好像是说她怕有事,就耽搁了下来,上了二楼进了那间常年锁着的屋。 约莫着过了两三天,一天中午,汽笛声打破了镇子原有的平静。 城里来了一些身着绿军装、胳膊上缚着红条的青年人,有些还戴着眼镜,但是表情都是那么激动和令人恐惧。母亲关上门,紧紧抱住我,我听到了母亲急剧的心跳,她时不时看向大门,眼神流露出担忧。 父亲被他们带走了。 那些青年人一进村就气势汹汹的闯到家里,手里拿着小本,直念叨什么走资派,什么封建迷信,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李叔叔和他的外国妻子,说是要开□□大会,举行游街。父亲被带走后母亲着急忙慌的上了二楼,使劲儿的敲打那扇门,上面的锁当当作响,敲了半天,好像放弃了,下了楼,紧紧抱住我在堂屋等着,不知道是等父亲还是等那个女人。 再后来,李叔叔夫妻二人平安回了家,父亲却伤得直不起腰,那些人殴打李叔叔和她妻子并要她滚回苏联,父亲挡在面前死死护着,因此伤得不轻,本来年事已高,还遭此大难,半月而已,父亲病卒,母亲成了镇上最年轻的寡妇。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人叫红卫兵,在全国各地掀起运动,还好,姜镇受到较小的伤害。他们说,姜镇有神人庇佑才能在乱世时代还能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风调雨顺。也许,当初那些红卫兵就是冲着这些传言才来的。 那是我读书归来的时候,在田地里同母亲耕作,路边一位赶牛人和母亲说起十多里外的山上有一座庙,破旧了些但却有人拜祭,叫母亲也去拜拜给我积福,母亲含笑回答:“烧香拜佛都是想求神仙保佑,神仙哪能护得了一辈子啊,自己安分守己就好!”赶牛人笑母亲愚笨固执,直说那庙里的神仙灵得很,我停下手里的活计反驳道:“要是真有神仙保佑,那你怎么不去卖了这牛天天烧香拜佛就好了嘛。”他被驳得说不出话来,只说年青人莽撞小心冲撞了神人遭到祸害就走了。最后一句说到我心尖,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深思,冲撞了神人遭到祸害就走了! 窗外一阵冷风袭来,冻得我打了一个喷嚏,赶紧用衣袖擦干纸面。起身看向窗外,天已经黑得看不清路,难怪我看得眼睛累得很,伸手正要关窗,屋子突然亮堂起来,连忙转身,不知道她什么出现的,开了灯直直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我说的磕磕绊绊。她并没有回答还是用一种迷雾般的眼神看着我,突然想起父亲回忆录中写到他也唤一个穿紫衣的女人为姑姑,破口而出:“你到底是谁,我爸爸什么时候有你这个妹妹?”此话一出,她眼神顿时变得犀利无比,步步向我逼近,我连忙躲在柱子后面问道:“你想干嘛?” 桌上的书一下被风吹合上,只展开第一页,她好像看见了“余宏”两个字,问我:“你想知道什么?”看她神情渐缓,我防备也就放松了些,慢慢走近,“你和我爸爸什么关系,还有,你你……真的不会老?” “我不认识你爸爸。” 本来以为爸爸会对妈妈不忠,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个答案,还没问出疑惑她又说:“那是我的母亲,是我白氏欠你余家的!”我瞪大了双眼,欠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快步走了出去。我料想凭她的性子不会多说半句话,就坐了下来,在爸爸的回忆录里找寻答案。并把门窗关好,毕竟看的过程中凉风飕飕的总是让人担惊受怕。 关好门回来,桌上的书却不见了踪影,我像意识到什么赶紧跑到她门前,敲打着,“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把我爸爸的东西还给我!出来!”正歇斯底里的喊着,没想到她人却在楼下,一开口吓得我贴在门面上。 “偷看别人的东西你就不心虚吗?” 我跑下楼,看她手上并没有,大声说道:“那是我爸爸的,什么偷看不偷看,你才是想消灭证据,你妈才应该心虚!” 她被我激怒,一个耳光扇过来,一声“混账小子!”骂得很是顺口,顿时我脸上感到火辣辣的疼,看起来这么瘦弱还是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瞪眼反驳,额上青筋暴露,“你谁啊,凭什么打我?”她可能看到我脸上五个显眼的手指印感到不忍,也可能看到我双眼通红要挤出两滴泪来一下语气软了些,轻声道:“长辈们的事情我们又怎么能明白呢,长者已去,就不要再讨论他们了!”说得顿显无力之感。我连忙说:“不,我要弄明白!”她一下看向我,眼神迷雾重重,好久才说:“如此,随你。”说罢走了出去,一点点消失在夜幕中,“我爸爸的东西?”“原封不动!”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却字字清晰。 我回到楼上,那本书保持它最初的模样原封不动的躺在那里。我展开之前从书中掉下的照片,抚平褶皱,照片上的人影渐渐清晰,一双眼睛透过纸片传出寒意,那人手上的白玉手环久久吸引住我的目光。 虽然她说得顺理成章,但是真相一定并非她说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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