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姑姑貌似成了铲屎官。 对那只猫格外上心,整天都和猫腻在一起,每每去看她都问有没有带了什么东西给猫吃的? 你我都没带,还给猫…… 白了她一眼后很喧宾夺主的在她屋里四处走动起来,兴许又能寻得个什么稀罕东西。 “劝你不要乱走!”正四处观赏着,突听她这一声,委实把我吓得够呛。轻悠悠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我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两只猫爪紧抓着门槛,随后露出一个头,眼神中发着绿幽幽的光,恍惚间一个场景浮上眼帘:远处云海翻腾,山顶一人正对云海,周身紫花兀然竞相盛放,刹时满山飘香,飞鸟鸣唱,那白衣男子转过身来,道:“白术,你可回了!”眉眼含情,嘴角带笑,极尽了温雅。我一个男的看了都不由得心生忌羡。 脚步声猛然将我拉回现实,整个人往后倒,扑腾中听到什么声音,等醒过神来,姑姑已抱着那只黑猫出现在我面前。 我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见脚边的陶瓷碎片登时苏醒过来,上面一个柳字看得清清楚楚。 还疑惑着,听姑姑说:“原便叫你不要乱走,如今可跟我没什么干系。”看向她还是在专心的逗猫。 我打碎的? 分明是那猫惹的祸! 她不听我分辨,抱着猫出去了,还叫我将地收拾干净!出门那一刻黑猫直勾勾的盯着我,瞳孔里发出诡异的绿光,眼神犀利至极。令我久久呆愣在原地,“吱呀”的一声合门声才陡然回神。这猫……有鬼! 弯下腰,一块写有“柳”字的碎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本是稳稳的拿在手上,却还是莫名的划了一道大口,登时鲜红的血弥弥流着,染红了那个字,染红了那一片瓦砾。 突然耳闻一阵声音,从远处传来,悠扬婉转,荡涤灵魂,是晨钟暮鼓! 不顾手上鲜血直寻姑姑,将手递过去,一时说不清话,只惊慌的看着她。她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说纱布药品在屋内,出来作甚?说罢又去逗她的猫去了,真是好不在意! “是这碎片,这‘柳’字有问题,你天天的真是被这猫给勾了魂了!”我朝她大喊,鬼晓得当时我怎么那么气愤,为只猫大动肝火,可见这猫不凡! 许是我言语确实过了些,她抚猫的动作顿了顿,而后说,先让我把血止住,不然,恐我没命听她说了…… 我嗯了一声,大步流星的去屋里拿了酒精纸巾就急忙出来,一边清理一边认真的听她讲故事。 她叫十六,是一只毛色金黄的狸猫。 姑姑刚一开嗓我就打断她,“不是说这花瓶嘛,怎么又说起猫了?”我惊问道。不屑地瞥一眼她怀中的那只黑猫,我也着实不好多看。 “莫说话,经久的事儿了,如今想起便一道说了,你不是都在网上匿名发帖么?现下正有素材!” 这话说得我讪讪一笑,挠挠后脑,果真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1125年的金秋,那日,她正满十六岁。 十六满十六,她高兴的踏着夕阳就去了凡世,来到了山阴。 这天她玩得很开心,吃饱喝足后满足的躺在屋上赏着夜空,屋中说书人时不时敲的惊堂木常吓得她一啰嗦。 “砰”又传来一声,十六眉毛一皱再也忍受不了,跳下屋檐想一掌拍碎他的惊堂木看他如何敲打,却大意了些,不小心崴了脚,刚好出现一男子稳稳的将她扶住。 本就心情不好,此时又崴了脚顿时心里堵得慌,小嘴碎碎念也不知骂些什么。身旁男子安慰道:“姑娘不用担心,几天时间也就全好了,不知方便与否,在下可送姑娘回家。”声音听着很是顺耳。十六此时才意识到身旁扶着她的是人,还是男人!他手掌传来舒适的温度,鼻间气息温润。以前常听阿姐说人世百态,人间的人儿也是姿态各异,有些生得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有些却生得令人掷果盈车。她这次便见识到了,何为英俊潇洒。那人她看得赏心悦目,很是顺眼,不由得眼泛桃花,面飞红霞。一时猫心跳得激动不已。 “好啊,你人生得这般好看,就许你送了!”说罢玉手直接搭在那男子身上,男子笑笑不语,心想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便招呼身后书童,叫他同茗玉说自己有事先回了,改日再来看她,用了一管箫引着她离开了茶馆。 里间的紫衣女子透过木板看着这一幕,多少年前,亦有人如斯。 转过头来,对着面前的白衣女子道:“可想清楚了,我这一去,你……”她并未说完,白衣女子道:“想清楚了,不就百载修为,我给得起,不过您此番去别伤我了妹妹,她还小!”说完一脸祈求的看着她,我见犹怜。 紫衣女子听完起身,轻笑几声,“她没有害人,我能伤她如何?”随后消失在深夜。 她腕上的手环有一颗佛珠出现了裂痕。难怪,近来总隐隐觉得刺痛,整只手都泛起了青黑色。那女子过百的妖灵可以修补这裂缝,所以,她交换了,为了自己的性命,保这男子度过死劫平安一生。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仰着小脑袋问,初与人交往,不懂男女不亲,一只手挽着他胳膊,像足了邻家小妹。 他看了看挽在他胳膊上的玉手,笑了笑回答:“小姓陆,姑娘唤我务观便可。”她轻念着,答道自己叫十六,还未及说其它闲话突然觉察到远处传来的仙气,柳眉一挑,转身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他还蒙着,不是崴了脚,怎么跑得这般快? 定神一看,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一着青衣的道人,剑眉星目,一派正气。 “施主此番再去临安不比上次,带上此簪可保稳妥。”说罢递过去一支白玉簪,他接过,玉簪触手生温,簪上刻着的一朵花栩栩如生,仔细看,似乎笼罩着重重氤氲,说不上来是什么品种,只道:“这花刻的真是精致!” “此像乃一味草药之形。” “草药?”一时倒也想不起哪味药的花是这般了,拱手问:“在下唐突,不知师父如何称呼,为何叫我佩戴此簪啊?” 道人一甩手中拂尘,仰天大笑,“救人渡人是我等的本分,此簪乃是仙物,施主戴上可抵过一劫,消无妄之灾呐!” 不听他客喧,道人已经转身离去,人海难寻。疑惑地将簪子放在衣袖。 心想,那十六姑娘健步如飞,定是没有大碍了,便折返回去,再同茶楼中茗玉促膝长谈,过不了几日他便要赶赴临安参加考试,以后怕是很少再有机会如此。 回到茶馆茗玉却不见了踪影,问了店主,只说她只身离去了。他长叹一声,知己难求啊!转身落寞的走出了茶楼。 楼上一只白猫含情脉脉,陆君可知红颜易负? 绍兴二十四年即公元1154年,他赶赴临安,途中遭遇山贼,随行之人皆命归黄泉,唯他毫发无伤平安到达,后来参加礼部考试,秦相阻挠,仕途不畅。 绍兴二十八年即公元1158年,秦桧病逝,他初入仕途,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不久,调入京师。 绍兴三十一年即公元1161年,以杨存中掌握禁军过久,权威日盛,多有不便,进谏罢免之,高宗纳,降杨存中为太傅、醴泉观使,升他为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负责司法。 乾道元年即公元1165年,被任隆兴府通判。或曰其“结交谏官、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朝廷即罢免了他的官职。遂回到山阴,闲赋在家四载。 期间,不堪鼠害,裹盐求来一金色狸猫,喜爱有加,名小於菟,作诗《赠猫》以表。后不幸迷失。 后,召调升降几十载,间又得一猫,名之雪儿,又过几载,名之粉鼻。 嘉定二年即1209年秋,疾病缠身,入冬后,病情日重,遂卧床不起。次年一月二十六日,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 清风穿堂携着几缕幽香,十六趴在屋檐上,目光呆滞。她化为原形已经几十年了。 那日,她能从道人眼下逃脱不是她运气好,而是那女子为她开脱。她轻喵一声,胡须抖了两抖,往事历历浮现。 那是她的白玉簪子,陆先生命中有劫,唯她可破。阿姐不舍先生出事,用百年修为交换,以让陆先生携带玉簪挡灾活过一命。失了百载修为的阿姐身体极为虚弱,再无法化为人形。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豁出性命? “十六,快下来,师父已经出门远游我们可以偷懒了!” 她懒洋洋的低下头去,底下的青衣道士正看着她,一脸欢喜。他是道人的小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名叫落君。当时她化为原形正在先生家蹭吃蹭喝,被他逮住,抓了回来,随他修行,还说什么要助她脱离苦海。再后来,阿姐实在想念先生,求了他师父,她也甘愿以百年不化人形为偿求他师父助阿姐陪伴先生后生。师父称那紫衣女子为仙君,问了仙君,并没有不允,遂为阿姐注入一些真气送到了先生家,先生取名雪儿。 如今,先生不禄,阿姐也随其身后,独留自己,余生只和落君为伴。 落君是个不错的人,阿姐也这样说。 十六跳下屋檐,稳稳的落在他怀里,懒洋洋的叫了一声就蜷缩成一团,许是今夜雾气大,她实在没什么精神。任由落君抱着她,昏昏沉沉的就入了眠。 醒来后,模模糊糊的看见落君跪在地上,紧低着头,面前立着一个紫影。 是她! 紫衣女子长吁一声,声音轻缓,奈何猫耳朵天生灵敏,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叹道不尽的恨铁不成钢啊! 而后,她向榻上的十六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如踏在心尖。十六看不真切,只感觉有一股平和的气息从头致脚,浑身都舒展开来,好不痛快!却痛快过了头,又沉沉睡过去。最后一瞬看见落君宠溺的眼神,那眼神,暖了一整个冬天。 落君看着十六的毛胳膊毛腿毛脑袋一点点蜕成人形,开心的笑了,跟着紫衣女子出了门,去了道观后山的一处清幽之地,紫衣女子念咒将他锁在了画中。今日丑时是他的雷劫,他从小便道骨清奇,女子看在眼里,却因为自己不能时不时照看,才将他托付于人不让他堕入魔道或为奸人所用。 他,还是过不了情关,重重跪在地上喊了一声“姑姑”,恳求能与十六白头,她长叹一声,本以为余家终是出了个不凡之人,却自甘与妖相伴,荒废道业。此番,挨过雷劫怕是很难更上一层楼了。 夜里,雷声很大,惊得十六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为人形,开心极了。想立马告诉落君,却寻他不见。看见后山电闪雷鸣,又有仙气缭绕,想起睡前看见的紫影,拔腿就往后山跑。 那女子盘坐在洞前,身后一幅画在风中飘摇,雷直朝画击去,却又在半空转向,周围树木纷纷被拦腰截断,十六看得自己都疼。没想到,落君不过弱冠之年竟比他师父还厉害,马上就要飞升地仙了。想起平日落君待她不错,也就坐在紫衣女子丈远的地方陪着他,等他出来也好让他立马见着自己的人模人样啊! 雷直打到卯时才停歇。本想亲眼看落君飞升,没想到她竟不争气的睡着了,醒来时身旁仙气缭绕,要不是见着身旁的落君,她都要误以为自己也成了仙! 落君同她说,是姑姑帮他渡了劫,也是姑姑帮她化的人形,以后她两个就可以四处游戏了,不用再跟着师父修行。她很是惊讶,那道人怎么舍得他这个好苗子,却没问,顺口说:“那你师父呢,他怎么不帮你渡劫还劳累你姑姑?”一家子都不是凡人,羡慕后台大的人…… 他答道:“姑姑路过此地顺道前来看我,恰逢师父收到金山寺法海长老求助书信,姑姑说,友人之请不可不去,师父这才赶去镇江。” 她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喃喃道:好久没去看阿姐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 时过十多载,许久都不曾回去了,此番见了他弟弟,也是应该去看看他。离了山□□观前来临近南安城的一处宅屋,这是为了方便落君兄长落齐读书而购置的。 走至门前,“吱呀”一声门打开来,一股怪异的味道扑鼻而入,她皱一皱眉,紧张的冲至内屋,眼前所见令她屏气凝神许久。 桌上的黛青瓷瓶上写着一个“柳”字,瓶中一枝嫩柳春意无限,落齐安稳的躺在榻上,像死人般无半丝活气。他的魂魄不在体内已经许多日了!途中听传南安城太守千金梦遇情郎,醒后相思至死。当时只做闲事听了便罢,到此才知晓事已关己,不可不管。 不过几月没为他兄弟二人推算命理,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弟弟若用心苦修前景便是不可限量,却耽于情感无法上进;兄长聪敏过人,本也可成一代大者,却终,毁于梦境…… 她以为,这一世,余家会大放异彩,这一世,她和他的诅咒就会减轻,这一世,他和她就能遇见…… 本满怀希望,却生生破碎在眼前。 一时满脸都是心碎,躺在丛中,花开艳丽,更显她脸色苍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间美景无数,却再没有人可陪她欣赏。 落齐醒了,她唤醒的。 傻站在一旁,姑姑的悲伤他看得十分内疚,是他愧对了姑姑的一片苦心。为了自己可以静心读书,特地选在这静谧的地方给他购置书斋,题名宜修。如今这两个字都满是嘲讽了! 那日,他坐在窗前如往常般翻读书卷,不知何时屋里出现一黛青花瓶,阵阵清香传来,没有多想。兀自看着,书上的字像活了一般,竟然颠颠倒倒翻滚起来,心下一惊,揉了揉眼再仔细一看,全然变了,不是先前一本,他却看得入了迷。不过半柱香时间就昏沉睡去,梦中他手持柳枝到了一处花园,园中女子名唤丽娘,弱柳扶风、三笑留情,惹得他动了情丝……女子问他何名,想起曾看过的唐人小说《柳毅传》,十分向往里面柳毅与龙女的爱情故事,答道“柳梦梅”。醒后竟痴痴不忘,想是那蓦然出现的黛青花瓶有异,却不丢弃,还在瓶身写上“柳”字,期盼可以再次相见。 回过头神来,眼前姑姑欲哭无泪。 轻步上前,重重跪在她面前,压低了头道:“姑姑,我定会安心读书,考取功名!”声音沉闷。 她并没有理他,她为余家所做的一切最终也不过是为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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