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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买了两张欧洲地图,一张挂在套间墙上,一张贴在中餐厅二楼卧室床头。我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卖各种报纸,拿一支红笔对照着报纸上的地名描出德军行进的位置,地图上华沙的位置被插了一颗红色的图钉。也许这不是我该站的立场,可是等到红线蔓延包围图钉的那一天,我才有可能再见到埃里希。  1939年9月17日,苏德在布列斯特会师。  1939年9月28日,华沙沦陷。  1939年10月3日,波兰闪击战结束。  这一个多月里,他杳无音讯。  我想了很多借口周末留在店里,生活基本以帐台后面那台黑色的西门子电话机为圆心。  终于在十月底的一天,餐厅收工以后,唐叔叔和唐阿姨的忍耐到了极限,在我上楼之前叫住了我,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双双在我对面落座。  他们对视一眼,在唐阿姨灼灼的目光下,唐叔叔清了清嗓子开口:“嘉宁啊…”  我低头揉了揉眉心:“叔叔阿姨,我没事。”  唐叔叔没忍住笑了出来:“那个德国小伙儿走了以后你的那个眼睛啊都要长在我这个电话机上了。”  我也清了清嗓子,顾左右道:“哪有。”  “行了,叔叔不跟你争这个。丫头啊,他不会打过来的…”  我以为唐叔叔又要开始说什么华人外国人,开放不开放的事情,赶紧摆了摆手:“叔叔,今天能不能不谈这个。”  “嘉宁,你误会了,你叔叔是想说他们部队里兴许不许往外头打电话呢?上回他不也说了是机密吗。你叔叔是想说让你别天天这么等着。你看今天又到礼拜五了,你周末该回家就回家,指不定哪天他就上那儿找你去呢。”唐阿姨插进来,顺便到了杯茶递给我。  我两手握着白瓷杯子嘬了一口热茶,鼻子忽然有些酸:“我知道,是我有点儿着急了。”  “你看报纸上天天都说打胜仗,这个月月初华沙也给他们占了,这仗都打完了,他肯定没几天就回来了,咱不着急。”唐阿姨说这又往我杯子里添了点儿水。一朵泡开了的菊花顺着茶水被从壶里倒了出来,在我杯子里一圈圈打转。  我顺着花朵打转的方向跟着晃了晃杯子,点点头,说:“好,我等会儿就收拾东西回去。”  十几分钟以后我提着一个帆布袋子从楼上走下来,临出门前还不太放心,踌躇着拉住唐阿姨的胳膊补了一句:“他要是打电话来,你们一定要告诉我。”  唐阿姨拍了拍我的手,笑到:“放心吧,保证告诉你。”  我点点头,走到外面,反手关上店门。  冷风穿过街道,好像要把眼泪吹得冻在脸上。我抬手把围巾拉起来一直遮到眼睛下面,好像一道围墙,可以让我躲在后面无声的哽咽。  波兰战役十月初就已经打完了,可战役过去越久,我就越是无法平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战死了,是不是连一封阵亡通知书都不会传到我的手里?他就好像是一颗浮萍。如果他再一次不见了,我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他。我只能等,等他回来。要么在家里等他回来,要么在帐台后面等一个几乎不可能打进来的电话。  我站在客厅里开着一盏台灯翻动一本笔记本,上面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战报,最后面的几页用中文写着一张简易的时间表,标着几个二战期间的大事件。仔细数数,我也就只有诺曼底登陆、日本投降,和柏林保卫战还没有还给初中历史老师。其他诸如斯大林格勒战役,敦刻尔克大撤退,海狮计划等等,我要么印象全无,要么只记得年份,更不要说还有其他大大小小我闻所未闻的交锋。我借着昏暗的灯光用红笔把几个比较重要的地点用红笔圈了一下,没敢把内容写上去。  “咚、咚、咚”身后传来三下缓慢却清晰的敲门声。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被这个突兀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水晶之夜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几乎条件反射的觉得晚上有人敲门准没好事。我没敢开口问外面是谁,而是尽量轻手轻脚的摸过去。  外面的人大概不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这个时候又敲了三下  我极其小心的踮起脚,透过门上的猫眼去看外面。走廊幽暗的灯下隐隐约约照出来一个穿暗灰色衣服的人影。他大概以为里面没人,这个时候刚好转身要走。  有什么金黄反光的东西从猫眼里一闪而过…  我在里面手忙脚乱的一把拉开门,门甩开以后撞到后面的鞋柜又弹了回来,被我勉强推住。  埃里希抓着楼梯扶手回过头惊悚的看着我,眼睛睁得老大。反应了几秒以后,他把已经踩到楼梯上的右脚收回来,面对着我,舔了舔嘴唇,吐出来一句:“嗨。”  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他被我扑得退了几步,勉强站稳,我两只手勾在他脖子上,寸步不离。  “嘉宁?嘿?”他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  “干什么?”我下巴搁在他肩头问。  他装模作样的倒吸了一口气,说到:“你压到我手臂了。”  我感觉胸口是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着,于是低下头看了看。埃里希左手整个给包成了球,石膏一直打到手肘,用两条发黄的绷带吊在脖子上。这会儿他刚好站在灯泡下面,我发现他右眼下面也有一条细细的疤,看着像是一条刚拆线不久的大口子。我松开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他脸上的疤。  埃里希感觉到我的拇指在他脸上轻轻的来回摩擦,没有躲开,反而伸出右手去撩我额前的碎头发。  “干什么?”我立刻收回手,有点迷茫又有点警惕地看着他。  埃里希用食指在我额头上划了一下,指腹因为握枪而长了一片薄茧,触感有些粗糙。  “现在跟你一样了,都是一针。”他憋着笑说。  我气得语塞,一把拍掉他的手,转身就走,前脚刚进屋却又站住,回头看到埃里希吊着一只手臂可怜兮兮的站在原地,样子活像一只几个月大的小流浪狗,于是没好气的说到:“还不进来?我要关门了。”  埃里希咧嘴笑了笑,把行军包往肩上又甩了甩,跟在我后面进了屋。  “你新买了地图?”他一走进客厅就问到。  “嗯。”我从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问到:“有吃的吗?”  “没有。”我顿了顿,“不过可以现在做。想吃什么?”  “炒鸡蛋吧。”他说。  我心里嘀咕着说就不能点个别的,嘴上还是说:“好,那你在这坐会儿。”  他点点头,放下背包,坐进我刚刚坐的老头椅里面。  我在厨房里打蛋热油,时不时会有一种回到了去年这个时候的错觉。  “你没吃晚饭吗?”我边搅蛋液边问。  “没有,八点多刚下了火车,直接过来了。”埃里希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我站在灶台前转过身,用筷子指指他,笨拙地找着话题。  “这个吗?”,他抬了抬打着石膏的左手,“战场上波兰人的手榴弹扔到我们脚边,眼看着就要炸了,我一把抱住连长一起从地面上直挺挺摔进战壕里!”,他顿了顿,用右手食指敲敲左手臂上的石膏,颇有几分得意的说到:“就手臂摔骨裂了而已!在慢半拍我和连长就都给打成筛子了。”  我给他说的又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反应过于冷淡,于是补了一句:“厉害。”  我心不在焉的回答完全没有打击到埃里希的积极性,他就自顾自的坐在客厅里开始滔滔不绝的讲他的“英勇事迹”。什么发现过波兰侦察兵,炸过对方补给线,事无巨细应有尽有,我只负责在厨房里“嗯嗯啊啊”说明自己在听。  油锅滋滋作响,我有些听不清埃里希在说些什么了,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埃里希,过来吃饭。”我把装炒蛋的盘子放到餐桌上,摆上了一把叉子。  没人应答。  “埃里希?”我又喊了一遍。  还是没有声音。  我脱掉围裙走到客厅里,就看见埃里希歪头坐在老头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台灯橙黄的光照在他面颊上,纤长的淡金色睫毛在上面投出两排黑色的阴影。他上唇轻薄,下唇饱满,睡着的时候微微撅起嘴,显得特别孩子气。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到:“吃饭了,吃完再睡。”  他动了动肩膀,伸出没打石膏的手胡乱抓了两下,嘴里嘟囔了几句我完全听不懂的内容,把头往另一边一偏又睡熟了过去。  我又轻轻戳了他脸颊两下,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决定先不叫醒他了。等我从屋里拿了条毯子出来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椅子上又换了个姿势,呼吸平稳,很轻很轻的打起了呼噜。我把毯子盖在他的腿上,自己盘腿坐在他脚边,预备等他什么时候醒了再叫他去吃饭。  埃里希睡觉的时候右手就摊开来搁在膝盖上,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就小心翼翼的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细细端详。他的手长得有些粗,但骨节分明,手指有力,指腹上有许多细茧。我用拇指一点点在他掌心摩擦画圈,忽然在纵横的掌纹中发现了一道有些突兀的印子。看上去像是一道刚长好不久的口子,还留着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我用指尖一点一点的划过那道印子,忍不住去想这道伤疤是怎么添的,却又不敢去想在他身上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伤。  至少他回来了,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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