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利索地出来开门,说着:「这么晚,来住店?哟,原来是……」 是镜子,听声音就知道。 她也看到我:「仲崖哥哥!」 瞧她快步走来,弄得我不知说甚么好。 「仲崖哥哥!」 「镜子……」我本来下决心,再见到她,就方方正正叫她杨姑娘,但这时那还说得出? 「你怎么住这里,不回家了?」 「不回去了。」接过剑,也踏实一些。 「你要住这也行,我也住下。」 「不行。」挠着痒,想回房里了,但蚊药有古怪。 我把无人租住、晚来困乏这些事低声说了,道:「这或许不是个规矩的店。我怕杀人越货,都不敢睡觉。」 「嗨,我知道。」她一直等我说完,才开口,「这老板娘我认识,夏天蚊药掺鬼迷糊客人,遇到富的,有时偷点银钱。你一个穷鬼,贼还看不上呢。」 「你伤还好么?今天推你一下,弄疼了罢?」本有许多损她的话,这晌只想到了这个。 「创口清干净,就没甚么事了。你住那间屋的?」便跟我进去了。 又是五十五,我身上不够了。于是跟她说了,她又大笑:「给人诓了还不知道?这破房间,天底下也找不到五十五文的。要不是我来,讹了你一倍多。明天还得退你五文钱。」 嘿,还有这样的。躺倒在床:「镜子,你有三张脸。前前后后,判若三人。」 她吐气深长了一些,知我都已听到:「人前的玩笑话,逢场作戏。昨儿还多亏了你,我能真瞧不起你么?我又不知道你在那儿。你心里不高兴,我给你赔不是,你要不解恨,便也骂我。但不要自寻烦恼,我有个道理,你听不听?」 「甚么道理?」 「史谦义是外公的入室弟子,轻功比我更高,我正要请他爬塔。可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又好酸又好妒。要不把你损一损,他就会说:这小子既然不赖,且由他去折腾,何必找我?要把你说得傻兮兮,他才会摆出一副助人为乐的面孔。 骂人的话,要是私底下说说,只要不是污蔑抹黑,不过是嘴上痛快,反正人听不到,和放心里骂又有甚么区别?要是当着面指着鼻子,那才是想让人不痛快的。」 听着是有几分道理,然而好像反吃了教训,闷闷不乐,道了声「不谈了。」 我能就此罢休,主要还是出于对她深夜找我的感动,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实在太困了。 我在想象,房门推开,佳儿来了,在想,她欢声笑语,又或者声泪俱下,嬉笑怒骂,一切,想她的所有,睡着了。 那夜惊醒过数不清的次数。 也可能是梦里以为醒了,还费力睁眼,好像看到床前站着人。 身下蠕动,好像床底也藏着甚么。 不知那来的精神,暴起插剑,却没有出鞘,顶在了床板上,这回确定醒了。 镜子为异动打扰,哼哼。 粗喘两气,只是个噩梦,天已经有点白,从窗户透着微光,打在房中如水。 镜子头在外,面朝窗,搭着小被侧卧,肩膀露在外面,背对着我隔了一铺。 柔光照在小被、肩膀上,后颈在黑发里。 像是只系个兜,看着光溜溜的肩膀,不觉忘情。 白肩光洁,如水落而现的明玉;耳壑精巧,似浮出水面的白莲。 虽然你惹事,骂我,坑我,坐车还价,玩弄男人,多变,道歉不诚,口是心非,但我想摸一下香肩与耳朵。 遍数她的劣迹,就对罪恶感释怀一些。 但此时此刻,我的心中竟是如此见不得人的猥琐…… 盯着肩头与发中露出的耳朵,两个念头苦拼再三。 鼓气过去,跪下,附身,在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体香勾魂,气息呼在她的脸上,屏住时已晚,但愿没有惊醒。 少刻,还是不动。 我连夜逃离了客店。真做下坏事,覆水难收,才感到良心的分量。 我的良心……即使并非愧疚镜子,呃呃。可我对得起佳儿么? 我一时糊涂,未能控制,屈服于邪念。可是天地可鉴,我对佳儿的忠诚———毋庸置疑!即使是吃豆腐,心里也假想着吻的是佳儿。 我这样告诉自己,仍然不能心安。 是啊,自责就有用了么?誓言就能麻痹了么? 在持续的焦灼下,想好了去处。 过河经北厢去蜀冈山,绕过衙所废城便是。 我要爬上栖灵塔,找到宝物,这才是正经的。 为寻回佳儿做一点实事,才能骗过自己罢。 绳子是跟老头要的,他很晚出来值夜,不知是伙计还是老板,没有说什么,去仓库拿来根粗大结实的麻绳。 抓钩不是寻常物,而且没有用过,不甚放心。 单一根绳子,也许对攀援而上无益,但可使下来时稳当得多。 到秤平寺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半灰着将拂晓。 但是僧人已经早课,嗡嗡念经声,木鱼交错一片。 事情过去一天两夜,不知塔中情况如何。 从偏门翻进去,棚里马匹还在。 没有睡到好觉,脑壳跟着早课嗡嗡,麻痛。 小心逛到废塔,在一片隆起的高地上,外墙有不少砖石缺落的坑凹,但少能扒住手脚,高处看不清。 走了一圈,四面都如此,我的轻功怕没那么好。 塔里面太脏,地上许多垃圾,还有没烧干净的坑灰。 农家是很少有垃圾的,菜根烂叶也有人吃,再不济可以喂猪,木料可以烧灶,粪/便用作肥料。 僧人生活富足,又不事农活,百十个住在一起,垃圾聚废塔里烧。 寺里又多没熏尽的香丸、烧剩的纸灰、用坏的佛具,也一并拢这里。 小心进了塔,环视不见瘸秃。或许真如镜子所说,他已逃走。我放开胆,打量塔壁。 九级窗之上是巨石板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内壁有阶梯痕迹,靠墙处处残椽凸砖。 看起来也不难嘛,找了个能蹬脚的踊跃而上,三两下攀得老高。 塔层间凸出的砖头,可扶可踩,只要留意一些碎小的地方,顺着摸到第二层窗口,下看离脚已两丈有余。 扒着窗喘口气,再往上凸砖变短,就不好爬了。 不甘放弃,只是情知掉下去不免受伤,挫了先前的锐气。 「你又来了?」 就当我进退维谷,忽闻人声。 心头撞鹿,抿紧嘴唇,把窗砖抓得死死,似能握裂。 早知他没走,我如何敢来! 陈迩啊你这一时疏忽,可要送了命! 「也想爬这塔?」 回看那恶秃一身污秽,拄一根枯木杖,轮到腿动时,就跳两下:先吃力往前蹦一步,落地再小跳一下站稳,杖比腿灵活。 他不会杀我罢?他言语尚和气,抬头看我,祥和的皱纹,安宁的面容,不会杀我罢。 一晃有个黑家伙飞来,扯剑在手,风近声闷,打在鞘上。 幸亏身在高处,那石子飞慢,比刀剑还容易抵开。 凭只手扳着窗沿,不免有些酸累,但离坚持不住还远得很。 恶秃坐进垃圾地里,就当无事发生过,悠闲掏出个火折子,升火烧垃圾。 「王掌门深明大义,贾先生坦诚豪爽,太白派不乏好汉。」 想起来了……甚么张家,甚么拳谱,那天和佳儿在小峰顶所见,原来与贾叔会面的之一便是他。 「若是太白派其他人,老子倒饶你一命,要怪就怪你娘是茅山派的人。今天到塔里来,自寻死路。———那个小丫头呢?」 「她去叫帮手了。」瞧他眼神诡诈,心中慌乱。 「笑话!茅山派在扬州也有人?」 「有啊,有个姓史的,是倪真人关门弟子,武功比萧纪还高。他爹和倪真人同辈,就住在扬州城里,。」 「就真是杨大荀二来了,老子也拼他个鱼死网破。」虚张声势,只盼万一能慑住他,但他嘿嘿一笑,不以为意,艰难地挪开身子,用拐杖掀捣垃圾,火旺旺地燃起来,「你就扒那儿,看能耗到几时。」 我初时未明其意,稍刻烟尘大起来,瞧他冁然而笑,始知糟糕。 他探着杖从旁边勾些干菜枯草,眼见火势越大,烟灰滚滚而上。 两丈有余,足以重伤腿脚;先爬低一点呢,必先吃了石子。 急也不得缓也不是,不动亦非良策。 或许天神保佑,跃下还能跑出去;但若神眷如此,何以陷入这样的境地? 扒在窗沿上,无谓地胡想,如电,一个主意贯彻头脑,一霎腾身翻上窗子。 塔壁宽达七尺,我狼狈地爬过窗子,看准塔壁的坑坑洼洼,咬牙将剑抛下,连手并脚往下爬。 这些凹陷处,只能延缓下落速度,但总算可以全身而退。 落地脚板底疼,手也蹭出口子,拾剑快走。 生怕追出来一颗石子,时刻听着风声,闪过墙角时撞了一头硬。 「你………」镜子捂着额头,似怒非怒。 「你怎么来了?」 「老板说你要了根结实长绳,我就猜你来爬塔。」 「那恶人还在,回去!」 「我并你去厮杀,正好报一箭之仇。」 好!就冲这句话、报仇的幻想,成败都不入头脑! 握剑顿紧,转身便走,要让那个打伤了镜子、意图加害我的败类付出代价。 「谋定而动,不可鲁莽。」 手腕被拉住,拽回拐角里,那里磨破了皮,这一抓辣刺刺。 疼痛让愤怒愈烈,但却让我清醒,当一个人抛弃理智时,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不要紧时,当他奋不顾身,寄希望于愤怒、意志,将这些当作祭品,让上天决定成败时,就很可能没有下次。 问及当时情景,我将前后简单地说了。 镜子时不时揉揉额头:「塔底长二十五六步,由门至中不过十一二步,冲过去,够他掷一次石子。挡住这一下就够了。我从………」 「可要是没接住?」 镜子的眼光有些怪:「你……是不是……罢了,我去接石子,你从他身后窗子跳进去,一定要快。」 不错,我没学过接暗器的功夫,手戟尚无信心截到,何况小石子? 就算镜子身手敏捷,也不值得犯险。 「你不要直冲过去,往两边多绕几下………」 「时间越长,变数越多。绕路得多接一次,你让我想下。我自以为有八成把握能接下石子……」 她喃喃自语,时而停顿看我,像是希望我能一起想,可我那跟得上思路:「晚上三下接住俩,又是掉以轻心了,白天好得多,所以八成……不算自大。直直冲过去,他必不会掷歪;蛇行而进,这不好说。 要两次都没被打中的把握,比八成还要好,那,九九八十一,单次不中须不下九成,对罢?」 我含糊着赞同,她好像看出我无力计算,便不再问,自顾自道: 「要他掷准了,我又没截下,就被打中了。避去不下九成,那被打着最多只能一成。我八成接住,那两成接不住,故而他能投准的机会不能大过一半,否则还不如直冲过去。」 当侠客拼命时,身怀武技如何,已不可骤变。因此,对夺胜而言,算计更为重要,因为战斗施展的都是已有的武功,能努力的只有算计。 信心踏实地加了一倍。悄悄摸到塔背面,透窗看进去,却不见那恶汉。 正中没有,两边也无。难道正在我身前墙下?视野里出现了疑惑的镜子,她站在门口,打量一番,不敢妄动。 「没人,他不见了!」得告门两边也没人,她跑进来,不忘检查上方,安下心叫道:「腿都没了一条,能跑那去?」 翻上窗道弯腰走进来,塔里似甚么也没少,又似少了甚么,只少了一个人,便空得奇怪? 毫无头绪,只觉手疼得厉害了,经脉的鼓动可以感到冲力。 「或许马上会回来……」 好一盘谋划,屁用也没。就这几天频频地感觉到,冥冥中被天意玩弄着,却好像已安于天命,恼恨不起来,只是担心恶汉忽然出现在门口,反还陷入死地。 「不对,你看。」垃圾堆余烟缕缕,但火已经暗了,「我那时爬在塔上,他点火熏烟。现在走了,所以把火扑灭了。」 镜子略思片刻,难忍塔中恶臭,正要出去,但她机狡多疑,往那焚堆走近几步,又附耳道:「从窗子出去。」 我为此语惊诧不已,不及思索,见镜子已摩肩而过,转身跟过去,跳进窗道。 「咳!」忽闻厉喝,随之刀剑碰击之声。我跃空拔剑,落地翻滚,起身参战。 那恶汉交拐于左手,腿杖在同一边,晃晃地舞刀。 他虽站立不稳,但埋伏在窗外左侧,占了先机,刀势凶猛,反处上风。 镜子为敌所乘,不得已以短剑硬扛,左支右绌,这已该庆幸反应迅敏了。 但那恶汉未能一举袭下镜子,待我从侧面加入战斗,便渐渐扳回局面。 这恶汉的刀法,与那八指罗汉本是同门。 正好重踵故智,移步至镜子对面。 他刀法虽然凶悍,但随着我拉开角度,逐渐散乱,屡想后退改变位置,但腿杖不便,只得倚在墙上,坚守一隅,举起拐杖化解我的钳制进攻。 区区一根枯木杖,点点戳戳,竟好像织成一道网,我竟始终攻不进。 眼一瞟,镜子捏了个剑诀,是要使一招探骊得珠。 这是个抬剑撩敌颔下的险招,她贴这么近,一旦失手极易被刺中眼睛。 正想喝止,却见她一招未老,拉剑向左,差点划中恶汉的胳膊,逼得他手忙脚乱。 忽听一声交击响不太一样,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现在! 奋身而进,一把捉杖在手里,送剑向前,扎在恶汉肋上。 这一送,扎得不深,将他刺倒在地,抽搐着未死。 他强扭着头,脸面狰狞:「老子平生杀人无算,折在废物手里!」 他深入湘赣,杀死三个长老,本也足称好汉,只可惜行事殊异,非要害我与镜子。 听他说杀死张家妇人时,我虽仗义勃然,但想起八指罗汉所言,虽苦了张家妇人,却又不知避免六派与平民多少死伤。 挺剑,拔出,鲜红汩汩涌出,失血会模糊意志,昏暗地死去。 那一刻着实有些惋惜:为甚么他不是个彻头彻底的好汉。 镜子喘了口气,我问:「你原料他守在门外?」 她微点头:「不想魔高一丈,竟然在窗外。」 到底是杀了三个长老的猛汉,设下好狠的套,连镜子多疑、取道后窗都料到了。 可叹镜子的聪明,反而画蛇添足。万幸那点机灵没教他奇袭得手,否则倏倏两刀,便送去阎罗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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