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石僧人在小椫家中过了一宿,次日清晨便辞了小椫爹娘,一个人拄着手杖上路。 小椫一路悄然跟随,心里头还不停地琢磨着,该怎么上去跟圭石僧人打招呼,怎么样自然而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好让他带上自己一并游历。 她担心直接上去打招呼太过冒昧,万一说明来意之后,圭石僧人执意要赶她回去可怎么办,她记得之前好几次离家出走就是这样被热心的村民塞回爹娘身边的。 爹娘隐世而居,耕田织布,在旁人眼里正是一对神仙眷侣,可小椫觉得,以爹娘的本事,本应该济世救民,誉满天下,而不是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过着这样清淡的日子。围绕着“入世”和“出世”之争,小椫和阿爹几乎没少吵过架,但一般都是落于下风。 不入世就不入世,小椫暗自赌气,难不成离了阿爹阿娘,她什么都做不成么? 她在圭石僧人后面跟了几个时辰,渐渐觉得走得有些远了,远到已经很难独自回家了,这便索性绕到圭石僧人必经的路前,在路边等着他,假装和圭石僧人偶遇。 可左右等了半天,圭石僧人还没出现,想必是在哪棵树上摘野果给耽误了。小椫闲得无聊,干脆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搅地上的蚂蚁,又顺便在地上刨了个洞,想着若是圭石僧人答应带她游历,等会儿这个洞便可以用来烤山鸡了。 圭石僧人路过时,小椫正津津有味地在地上挖洞,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便起身,丢掉手里头的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冲着圭石僧人盈盈一笑,道,“哎,大师,是你。” 圭石僧人哪里料到会在此处重新遇到小椫,顿时愣在原地,惊讶之色更是溢于言表,提起手杖,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小椫拍了拍自己挂在腰间的行囊示意道,“我出来游历,没想到走的比大师你快,居然反超过你了!哈哈哈哈哈哈……” 圭石僧人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两撇眉毛几乎快拧成一团,瞪着小椫,又看了看地上的坑,半响才道,“那……那你在地上挖什么?” 小椫低头瞅了一眼自己挖的洞,答道,“挖洞,等会儿捉山鸡烤着吃。” 圭石僧人嘴皮子抽了抽,道,“你爹娘知道你出来了么?” 小椫道,“阿爹阿娘从来都不管我,我出来游历个几天,不碍事的!” 圭石僧人沉声道,“你爹娘一定不想让你私自离家。” 可小椫并不想在阿爹阿娘身边呆一辈子,她道,“两三天而已,又有什么关系,我都走到这里来了,再往下走,估计就到仙台了,到了仙台,还能顺路去洛水看看呢!” 她故意乱说一气,引起圭石僧人注意,好让他知道自己并不认识路,从而理所当然地带上她游历,但圭石僧人只笑了笑,道,“傻丫头,你还是早点回家去吧,趁现在时辰尚早,还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 圭石僧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椫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干脆摊手,老老实实道,“大师,我跟了你一路,就是想让你带我出来游历,你若不肯答应,我一个人也是回不去的……” 圭石僧人又是一愣,捏着佛珠的那只手指了指小椫,又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你……你跟了我一路?……为了让我带你出来游历?” 小椫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 圭石僧人瞅了她半天,忽而释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你随我一起上路吧!” 小椫难以置信,亏得她想了老半天,生怕圭石僧人赶她回去,没想到圭石僧人竟然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同时又欣喜若狂,这一次她终于可以离开家,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了! 两人二话不说便继续上路,头一天晚上在家里时,碍于爹娘管束,她有许多问题都没有去问圭石,眼下一问便开始滔滔不绝,“大师你家在何处?有何亲戚,在家排行老几?”“大师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当和尚?和尚究竟有多少条戒律,不能成亲是真的吗?”“大师你有没有遇到过特别凶险的事情?是怎么化险为夷,可会什么独门招数?” 小椫平时心思活络,好歹话不算多,但这回算是碰上了新奇事物,一问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跟圭石僧人熟络起来,她本身就长得容貌动人,口齿又伶俐,话音甜美,想必任谁也经不起这一番盘问的。 圭石僧人经不过这般盘问,大抵说了说自己的家世,他出生在南越国的一个小村落,年轻的时候四处游访,在大楚京都的金龙寺剃度出家,后来又去西域求取经法,很多年后才重回到这片国土,继续四处漂泊。 圭石说,他记得他去西域之前,那个时候,不论大楚还是南越,百姓富饶,人人安居乐业,即便到了长城附近的边疆地带,也处处能找到有人住的地方,而如今,你在大楚国土壤最肥沃的地带走个七八天,有时候都不一定能遇到个有人的村落。 大概是世道变了,如今中原沃土四分五裂,狼烟四起,加上天灾人祸,百姓几乎被逼入绝境,堕魔是通往生存的唯一道路,通过将灵魂献祭给黑暗君主,换取些许灵力,便可以大杀四方,苟且存活。 这些以灵魂为代价换取灵力的人,就是人们口中的堕魔人,他们一般成群行动,喜欢侵犯一些没有官兵保护的偏僻村落,若势力再壮大一些,甚至可以组成军队,直接攻入都城,二十多年前大楚境内多次堕魔人之祸便是因此而起,整个楚国差点因此覆灭,好在关键时候一群法术高强的五行师横空出世,帮助大楚挽狂澜于危急,这才平息了堕魔人之祸。 此后五行师在洛水建城,自创派系,广收门徒,传授五行术,在中原大陆四处猎杀作乱的堕魔人,天下局势才稍稍得以缓和。然而天下之大,能修习五行术的人却寥寥无几,而且几乎无一例外皆是女子。故而如今人们说到洛水五行师,脑海中必然浮现五色丝袍手持法器的女子形象,以至于小椫常忍不住怀疑,像五行师如此稀缺的人种,岂不是得被逼着繁殖来扩充人种。 可即便有五行师坐镇,天下祸事也没有停息,王公贵胄昏庸无道,战乱频繁,自然灾害盛行,更是使得百姓民不聊生。而五行师入行第一条门规便是规定使徒不得涉政,面对堕魔人,他们可以挺身而出,但面对苛政,他们也实在无能为力。 圭石僧人这次出行,就是奔赴南越都城新阳而去,他心怀苍生,若能得到南越权贵的赏识,纳入幕僚,便可实现他的远大抱负,以毕生所学普度众生。 说到指点江山、维护社稷的时候,圭石僧人开始有些兴奋,慢慢地开始忘乎所以,谈论各家学派的治国思想,评点历朝历代英雄豪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老实说,圭石僧人这番如痴如醉的模样让小椫很是惊奇,但听着听着便也开始心驰神往,也寻思着,此趟出游若能见识到一些英雄豪杰,那也不枉费这番辛苦了。 两人一路向东,翻越崇山峻岭,饿了便捉些飞禽走兽,摘树上的野果,渴了便找山泉水,困了就在山洞里过一夜,几天下来,小椫也渐渐适应了野外环境,知道如何辨别东南西北,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晕头转向,也能辨认出有毒的果子和蘑菇,不再把毒蘑菇乱往嘴里塞,连圭石僧人都忍不住夸她长进很大。 这夜,乌云蔽月,山洞里寂静无声,小椫铺了些许干草便躺在石板上和衣而眠。不知几时,洞外突然传来声响,小椫徒然睁眼,几乎坐起身,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同时盯着一旁沉沉入睡的圭石僧人。 那声音像是野兽在草地里疾行而引起的动静,细听又觉得其中夹杂着人类的喘息声,带着痛苦和压抑,又仿佛是得到了极大的欢愉和满足而发出的声音,听得小椫汗毛竖立,不明所以。 她慢慢摸索出了山洞,逐渐适应黑暗之后,她站在山洞口,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不明访客。 趴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人类男子,身上穿着人的衣裳,衣角肮脏破烂,头发凌乱不堪,他四肢扭曲,全身抽搐,脸上青筋暴露,似笑非笑,似悲似喜,想要嚎啕大哭,又忍得极其辛苦,口中喃喃,“主……主啊……救救我……救救我女儿……” 小椫就站在他眼前,那人却浑然不觉,见此情景,小椫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发现,这人身体开始出现变化,原本柔韧的躯干突然像被拉长了一样,头颅开始变形,腰部开始拉出几只大小不一的新的手臂,四肢变得尤其锋利,指节增生,青黑的皮肤上出现不属于人类的毛发和鳞片,察觉到自身这番变化,那人开始狂喜,一双利爪撕开身上衣物,一边刨开砂石,一边在胡乱挥舞,似乎要疯狂地破坏者身边的事物。 见此情景,小椫大惊失色,忙不迭地闪回山洞中,怔了片刻,才想起去推熟睡中的圭石僧人,推了两把,圭石僧人仍在熟睡,小椫又几步冲到洞外去看那人,这一看,洞外除了呼啸的寒风,什么也没有了。 小椫懵了好一会,身上仍是那种毛骨悚人的怪异感觉,她抱着胳膊,生怕自己身上也会长出那种可怕的东西来。过了许久,才坐回石板上,听着圭石僧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四周再无别的动静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好似梦境一场,梦魇来去匆匆,无迹可寻。小椫揉了揉额头,擦去额间涔涔冷汗,待胸腔心跳恢复平静,这便躺下接着睡。 次日,晨曦照入山洞,小椫翻身而起,瞅着周围没有圭石僧人的影子,倒听到洞外一阵刺耳摩擦声。她步出洞外,瞅着圭石僧人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在洞外石壁上奋力摩擦,他一边奋力破坏石壁上的东西,一边将脸转向一侧,不去看石壁上东西,眉眼之间皆是嫌恶之色。 小椫顿生好奇,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圭石僧人忙嚷道,“别……别过来!” 小椫顿在原地,犹疑半响,她问,“……是堕魔人吗?” 圭石僧人仍抱着石块专心致志地抹去石壁上的东西,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看上去略微滑稽,他道,“是,所以说,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还未说完,小椫便走到圭石僧人身后,瞪着那石壁上被破坏了一半的图腾,一语不发。 那图腾纹案并不复杂,无穷无尽的曲线在墙壁上蔓延,旋转扭曲,上可包容万物,下可吞噬苍生,即便被破坏了一半,那图腾看上去仍令人心生敬畏,有淹没四海、封神盖世之势。 察觉到小椫已来到身后,圭石僧人动作一凝,随即转过身推开小椫,强行将小椫视线移开,沉声道,“不是让你不过来么……” 小椫不解,道,“为何如此紧张?”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图腾没有所见的简单,其中必然有许多奥秘可以研究。 圭石僧人道,“不为什么,堕魔人的东西,看了会变成他们那样!” 小椫双眼微睁,想到昨夜出现的那个怪物,心中涌起强烈不安,她颤巍巍道,“果然是堕魔人么……” 似乎是在问圭石僧人,但她心中已有答案。此前她听说,将灵魂献祭与黑暗君主,堕入魔道,便能获得力量与新生,但她从未亲眼见过,如今想起那一幕场景,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圭石僧人道,“是,就是他们,这里有他们的图腾,见鬼了,昨天都没看到这东西,这附近还有吗?见鬼!我们一路过来一个人影都没有,要真遇到这种东西就麻烦了!”他说着将手中石块干脆丢了,骂道,“不管了,不擦了,走,赶紧离开这里!” 圭石僧人负手离去,连手杖都忘了拿,小椫拿起圭石僧人的手杖,疾步跟了上去,她能察觉到圭石僧人的恐惧,此时若是告诉圭石僧人,昨天夜里有个人就在这山洞前化为了堕魔人,恐怕他会更加慌乱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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