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牧拿衣袍裹着东灵宫主,和小椫一并从岌岌可危的西凉陵墓出来,两人找到了一处清泉,将东灵宫主小心地放在泉边,让她充分汲取泉水,那槁木一般的身躯缓缓呈现出人形,貌若天仙的东灵几乎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眼前。 好在她意识尚未恢复,一对漂亮的眸子浅浅地合着。 元牧挪开眼神,小椫慌忙解下自己的衣袍给东灵宫主盖上。这样一来,她背后垫的元牧的衣袍,身上盖着小椫的,人也在两人的注视下悠悠醒转。 醒来后,她只是瞥了两人一眼,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椫自觉跟这位木系掌门不是很熟,除了外貌和气质,她对东灵一无所知,便没有冒昧搭话,哪知道元牧也一言不发,眼神从东灵身上移开,盯着沙漠的一汪清泉,三人就这么沉默着,各自看着眼前的东西发呆。 须臾,东灵咳了咳,虚弱地说道,“我的音木呢?”她捡起小椫的衣袍遮住身体,雪白肌肤在四周摸索了一下,重复道,“我的音木呢?……元公子,你帮我带出来了吗?” 元牧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东灵宫主眼神慢慢转向绝望,“音木!”她试图提高音量,可过度虚弱让她适得其反,她咳了咳,颤抖着说道,“或许还在陵墓,元公子,让我去拿回来……” 元牧道,“我去给你拿回来。” 东灵重重地点着头,她咬着泛白的下唇,泫然欲泣,“麻烦你了,水尹公子!咳……咳,一定要带回来。” 元牧与小椫对视了一眼,道了声“你万事小心”。小椫点头回应,目送他转身走远。 “是五行宝物之一的音木吗?”元牧离开后,小椫问。 东灵“嗯”了一声,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她身上本就有病美人的气质,只是素日里以掌门自居,专横独行的气场掩盖了羸弱的气质,只有此时才以如此平和甚至有些谦卑的姿态与小椫对话。 东灵宫主本家姓李,甬都李氏世代守护着天一阁,直到东灵父辈李玉成这一代,天一阁遭毁,数万古籍典藏毁于一旦,到东灵这里,就是一个虚有其名的天一阁阁主了。 关于五行宝物,最早的记载起源于天一阁,连青丘心苣阁那部分的记载都是来自天一阁的摘抄,可以说,天一阁关于五行宝物的记载,算得上天底下最权威的记载了。 如果只是看守着天一阁,守护其中典籍,那倒也没什么事。只是三十年前,有人循着天一阁的记载,凑齐了五行宝物,其结果不仅逆转了这世间的自然规律,使得妖魔横行,鬼怪作乱,也使得一部分普通人获得了操控灵力的能力,这部分人中,很多都依靠青丘帝姬的力量成为了操纵自然系能力的五行师,而所有后果中,最令人始料未及、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便是黑暗君主谬帝在此过程中觉醒了。 此后的事情不予详说,小椫出生于十九年前,正是危机四伏、人人堕入魔道的乱世,大楚分裂,南越灾难连连,青丘帝姬虽然安排五行师在人界济世救民、除魔降妖,但也只是隔靴搔痒,拯救不了已经病入膏肓的人界。 东灵说这番话时,已经坐起身,她披着小椫的衣袍,望着那汪清泉,盈盈泪光与晶莹泉水相映,她仿佛沉迷于那湖底的秘密一般,丝毫不被外物所干扰。 小椫忍不住唤她,“东灵宫主?” 东灵宫主仍有些恍惚,小椫再唤了一声,生怕她忍不住想要跳入湖底。 这一声呼唤终于起到了作用,东灵宫主缓缓回过头,称她为“青丘神女。” 木系使徒的消息似乎特别灵通,东灵宫主虽然被困于西凉陵墓,期间恐怕没有停止对世间的窥视。最后一次离开五行殿时,使徒甘熙说一定要找到东灵宫主,她知道关于堕魔使者的事情。可小椫觉得,东灵所知道的事情肯定不止如此,她漂亮的眼眸里透露着超越年龄的睿智和深邃,关于谬帝,关于这世间的自然法则,她知道的肯定很多。 可面对这样一位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小椫无法开口问她更多,只能耐心地等她把她想说的事情慢慢道来。 可惜四周的环境根本不给两人促膝长谈的机会,燥热的风从南方吹来,带着深入灵魂的恶臭,小椫镇定自若地捏出雷棍,她已经无数次面对这种情况,对于潜伏着的堕魔人,她只需皱一皱鼻子,转一转雷棍,将她“掣雷者”的外号付诸实际,一般都能轻松应对。 可今天她带着一个脆弱的、急需保护的对象,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把握,万一多方人多势众,趁她不备攻击东灵宫主,她岂不是应接不暇,分身乏术。 果然,在接连击倒三个堕魔人之后,对方人数忽然增多,同时出手,三五人牵制小椫,其他人绕到小椫身后,去攻击虚弱不堪的东灵宫主。 雷棍扫开缠住她的堕魔人之后,她收了攻势,立即奔向东灵身边,扬手劈出一道蝶形雷火,击中了其中一个靠近到东灵身侧的堕魔人,那人皮肉一炸,泥水一般的血液溅了出来,差点喷在东灵宫主身上。 东灵宫主微微蹙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表现出一种近乎冷漠的不在意,皱眉也仅仅是因为喷薄的血差点洒到了她身上穿着的别人的衣袍,让她感觉到不愉快。 但堕魔人对她发起的攻击并没有因为她的漠不关心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小椫刚冲到她面前,便有堕魔人绕到东灵宫主身后,小椫一棒子刚扛住戳过来的铁戈,马上就有暗箭从侧面射向东灵宫主,她完全防不胜防,对于不反抗也不躲避的东灵宫主,她简直无可奈何,差点就在打斗过程中朝她发火,熟料,东灵宫主先朝她喝道,“看剑!” 小椫头也不回格挡了刺过来的利剑,东灵又指着一个大块头,喝道,“摄他的魂!” 小椫依言,转过身,拿雷棍在他眼前晃了晃,凌厉的眼神贯入一道猛烈的摄魂术,不想,那大块头竟完全愣住了,不肯依小椫的旨意为她行事,小椫无奈扫开旁侧攻过来的堕魔人,抓住东灵的手腕,带着她往人少的方向突破出去。 东灵跑了几步,如一堆柴木般,摔倒在地上,身体一动不动,娇喘吁吁。 小椫无奈,停下来应付再一次围上来的堕魔人,好在这时候大块头已经有些意识,依循着小椫的旨意挥动着斧头攻击其他堕魔人。 如此胶着了许久,小椫已有些疲惫,她还有好多事情想从东灵这里知道,不能在这个地方倒下,心疲力竭之余,她看了眼东灵宫主,见她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四肢完全僵硬,小椫朝她喊道,“东灵!!!” 东灵对她的呼喊完全没有反应,小椫焦灼难耐,唯恐东灵宫主当场死去,她全身血脉喷张,像是刚从火炉里浴火而出一般,激出全身灵力,掷出泛着幽光的雷棍,两只手分别控制起一道球形雷火,将天地间的雷电之地控于手心,两种极性相触,电花四射,极光万丈,排山倒海一般,将十步开外的堕魔人一并攻倒! 雷电游走在她身上,使她思维变得极其敏捷,对于敌人下一个动作的出招方式和力度,她都精准预判,在打斗中很快就转被动为主动,甚至有横扫千军、酣畅淋漓之感。 不多时,她已经扫平了接踵而至的堕魔人,累得瘫倒在地,还没得到片刻的放松,立马又爬起来,将东灵宫主小心地挪到了清泉边上,等待元牧回来。 元牧肯定是遇到了其他情况,否则早就赶到了她身边。 他可能被埋伏在西凉陵墓的堕魔人袭击了,也有可能找音木的时候遇到了更加凶悍的对手,或者是陵墓塌陷,他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小椫七上八下地想着,每一种猜想都有着合情合理的存在可能,她想着要不要去西凉陵墓助元牧一臂之力,可她放心不下东灵宫主。眼下除了焦急,她什么都做不了,照顾好东灵宫主,才是对元牧最好的帮助。 “……陵墓塌了。”东灵说。 小椫几乎跳了起来,心想我怎么猜的这么准,脱口问道,“元牧呢?!他怎么样?” 东灵宫主虚虚地说道,“不清楚……” 小椫心悬了起来,双手捏拳,颤声道,“有办法的,对吗?” 东灵宫主道,“西凉陵墓不止一条出路,但愿水尹公子能找得到。” “没错……”她想起陵墓中兜兜转转的暗风,正因为陵墓里不止一个出口,里面的气流才能够循环流通,可即便如此,被困在那种阴森黑暗的土坑里,处处潜伏着堕魔人,元牧他真的能平安出来吗? 小椫身体发着汗,一方面因为刚刚才与堕魔人奋力搏斗,另一方面她心中实在忐忑,生怕元牧出什么意外。按理说,水尹公子纵横天下多年,各方面都无与伦比,比西凉陵墓更危险的地方他都踏足过,根本无需小椫如此担心。 “青丘神女,”东灵宫主道,“水尹公子肯定能把音木带出来的。” 小椫“嗯”了声,扶着下巴胡思乱想,最终将眼神移到东灵宫主身上,“你、醒了啊?” 东灵宫主委屈巴巴地噘着嘴,“……才发现啊。” 小椫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啊。” 东灵宫主笑了笑,说,“你应该见过我这样的吧。” 小椫想了想,不是很清楚东灵宫主在说什么,乃问,“一下子死,一下子活吗?”可能真没见过。 东灵宫主忍俊不禁,道,“那是因为我快死了。” 小椫已经好几次听到别人说“快死了”这个词了,每一次她都极为敏感,这一次她反而迟钝了一下,说,“元牧和我千辛万苦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活下去。” “不……”东灵宫主道,“青丘神女,比起让我活着,凑齐五行宝物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呢。” 小椫这次完全没听明白,“你不是说凑齐五行宝物代价很惨重吗?先辈们为了五行宝物,付出了太多。” 东灵宫主点了点头,“先辈们收集五行宝物是为了私欲,而我们、则要将五行宝物一一毁灭。” 小椫不知道该表现得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糊里糊涂道,“比如说,把无迹沙扔海里去吗?” 东灵宫主嗤地一声笑了,她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梨涡,脸颊微微红晕,看得人心思荡漾,她咳了咳道,“古往今来,当真有不少人尝试过将无迹沙扔海里去,赤狐先祖文公子之后,朔月公子也做过,可最后,无迹沙还是回来了,不是么?” 听到阿爹的名字,小椫心神一动,她拿出锦囊,将沙子倒在手里,正后悔着没有从元牧身上取下任何贴身物品,不能利用无迹沙查看元牧现况,熟料,那倒在掌心的沙子竟兀自飞了起来,打着圈,呈现出元牧骑马归来的画像,这一幕简直融化了小椫内心,天底下似乎没有比这些飞舞的沙子更可爱的东西了。 东灵宫主见了此景,也笑道,“看来,你已经是水尹公子的贴身物品了。” 小椫笑而不语。东灵宫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掌心的无迹沙,眼神中漾起一丝不快,她最终下结论道,“看来,朔月公子,就是你生父了。” 小椫点点头,“你认识我阿爹?” 东灵宫主微微摇头,“略有所闻。” 小椫垂下眼帘,将飞舞的沙子收入锦囊,装入衣袖,喃喃道,“认识我阿爹的人似乎还挺多的,之前有个前辈,叫关雎,说是桐阴城称心阁阁主,不知东灵宫主可听说过?” 时至此时,东灵宫主终于双眼一亮,道,“天地间唯一的凤凰,寿与天齐?” “对,”小椫道,“阿爹是这么说的。” 东灵宫主笑了笑,“其实没有什么是寿与天齐,刚巧他手里有一件五行宝物能帮他续命罢了。” 小椫怔了怔,抬起眼看着东灵宫主,她曾经被关雎前辈续命,但从来不知是五行宝物的原因,就像阿爹将无迹沙甩给她时,一句话都不说,很多事情都是她后知后觉慢慢悟出来的,这方面,她简直对阿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她道,“如此一来,我所知的五行宝物,就有四件了。” 东灵宫主目光微闪,“看来,是时机了。” “毁去五行宝物吗?”小椫道,“要怎么做才行?” 东灵宫主道,“得去一趟天山。” 小椫心想也好,离族人准备着要去天山,五行师也在筹备着诛杀饕餮,若此时,她能说服青丘帝姬借兵给她,集结多方力量,说不定能在谬帝现世之前,抓住一线生机。 “毁去五行宝物是第一步,可能你舍得,水尹公子舍得,但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私欲太重,不一定愿意将五行宝物交出来。”东灵宫主缓缓道,“就像桐阴称心阁阁主,他们世代凭借五行宝物之一的龙水钟以命续命,当初聂淇从老阁主那里借走龙水钟,逾期未还,老阁主现出真身,一把火烧了聂淇所在的凤栖城,多少无辜百姓因此枉死,而老阁主只是摇摇翅膀,便带着龙水钟回到了桐阴城。” “这竟是火烧凤栖城的原因???”小椫无比震动,她不是没听说过凤栖城惨剧,连青丘帝姬也常常跟她提起凤栖城,对帝姬来说,那里是她的第二故乡,是她所有美梦的源泉,可美梦终成泡影,泡影消散,只剩下深深的遗憾。 小椫回味着东灵宫主的话,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你说的,借走龙水钟的人,是聂淇?” “溧水邢云帝君的长子,因家族内乱,流亡在人界的溧水储君——聂淇,怎么了?”东灵宫主看着小椫的眼神闪闪发光,仿佛在说,是不是特别佩服本宫主的渊博学识?本宫主可是大名鼎鼎的甬都天一阁阁主哦,被逼无奈才成为了五行殿木系掌门…… 总之,小椫发现,东灵宫主似乎并不知道她口中的聂淇,正是元牧的生父,那个与人类女子结合并诞下元牧的狐族男子。 “他借走龙水钟之后,为什么迟迟不还呢?”小椫问道,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东灵宫主说这个不是很清楚。 也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元牧来到了这世间。 小椫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音木呢?也是你家世代所有的吗?” 东灵宫主偏着头笑笑,说,“天一阁虽然收藏天下古籍,可从来不收藏这些宝物。音木是我从李玥那里抢来的。” 小椫:“……”怪不得李玥那么恨你。 “哦,”小椫忽然说道,“你那会问我,有没有见过你这样子的,是说李玥吗?” 东灵宫主点点头,“李玥,我的亲妹妹,真是孽障啊……” 小椫:“……” “按理说,我应该恨你的,你杀了李玥,她虽然不孝,但也是我的亲妹妹,而你父亲朔月公子更甚,他毁了天一阁,将我甬都李氏祖祖辈辈的心血毁于一旦……” 小椫怔住,许久,才道,“你应该恨我……为什么不恨呢?” “神女殿下,”东灵宫主笑了笑,“因为我快死了……一点都恨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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