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炟在家好好歇了五六日,我一直陪着他。 “小狐狸,你说你没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关键时候还可以救你的命呢。”我坐在窗边,一边翻着《红楼梦》一边说着。 “那是药效,不是你的作用。”他淡淡答道。 “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也懒得和他理论。毕竟是个人都知道,什么药都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的。我这个鬼都知道的。 “你看到哪了?”他问我。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晴雯撕扇。” 他点了点头,忽然又思索起来:“你说,我要是也这样来一回,在旁人眼里会不会显得更有感情些?” 我笑了:“你若这样来一回,怕是会被当成神志失常的人。到时候肯定没人给你安排相亲了。” 苏炟微笑道:“不一定,我如今这个样子,都有人给我安排。” 嗯,那陈显在目睹了苏炟的身体状况后,仍上赶着给苏炟安排了相亲。就在明天。 我问:“怕人家姑娘真的看上你?” 苏炟道:“这个倒不会。只要是个正常的姑娘,都不想守寡的。” 我微微一笑,不再答言,仍是看着面前的书。 “小蘅啊,”他忽然叫我,“你生前可有心上人?” 我控制书的手指微微一顿,面容也僵硬了:“你说什么?” “心上人。”他重复着。 我努力冷静下来,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强笑道:“有的,我不是同你说过吗,就是你啊。” “哦,那你就说说我上辈子是什么样的。”他将计就计,问我。 我咬了咬牙:“混账!” 他若有所思:“看来那人挺招人嫌。”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被他这么一搅和,我实在没心情接着看下去了。外边正是黄昏,阳气弱了许多,我便想着出去看看,便直接穿墙而过,到了外边。 苏炟也不管我,仍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没一会,云知就把晚饭给他送上来了。 我坐在屋顶,看着日落西山,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姑娘。”姚墟那阴魂不散的又来了。 “又有何事啊,姚大人?”我极其不耐烦。 “无事,来监督你罢了。”姚墟说着,坐在我身侧。 我冷笑一声:“我这边你尽可放心,你那边我可不放心。看你这模样,他失落的魂魄你还没有找到吧?既然没找到,你就该赶紧去找,为何要浪费时间来这里呢?” 姚墟看向远方:“总得歇一歇。” “鬼又不会累。”我无情地拆穿了他。 “喝酒吗?” 他又随手变出了两坛酒,就要递给我一坛。 我接过酒,却不饮,只是看着姚墟无奈地说:“你活着的时候是有多爱喝酒?死了这么长时间还要过个嘴瘾。” 姚墟微微一笑:“我生前,滴酒不沾。” “巧了,”我打量着那酒,“我生前酷爱饮酒,从兄长那偷酒来喝一点也不稀奇。” “死了一次,恍如重生。”姚墟说着,饮了一口酒。 我默默念着他这句话,忽然觉得还挺有道理。我现在的模样和生前的确大不一样了。现在的我满身怨气暴戾不堪,动辄喊打喊杀……从前的我可不是这样。 “你生前是什么样的?”我回头看向姚墟,第一次对他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他却不理会我的问题,仍是那副臭脸子,一脸心中只有差事的认真模样,问我:“苏炟怎么样了?” “病得厉害。”我说。 “还有呢?”他问。 我觉得他似乎在用审犯人的口气同我讲话,登时便来了脾气:“你若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他闭了眼:“不必了,我不太习惯被凡人看见。” “他可不是一般凡人。”我说。 姚墟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未作答,只是坛里的酒见底比寻常快了。 “你不觉得这苏家怪怪的吗?”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不觉得。”我耸了耸肩。这姚墟啊,就爱胡思乱想。 “这里阴气太重了。”姚墟说。 我听了这话不觉笑出了声,摆了摆手,笑道:“咱们两个修为不浅的老鬼在这里,阴气能弱才是怪事呢。”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 我又被他看毛燥了,便恶狠狠地问:“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姚墟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第一次见你这样笑,有些奇怪罢了。” 第二日,苏炟便被云新载着去相亲了。 两家把相亲的地方定在了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里。 虽然我并不懂租界、咖啡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这应当是这个时代有钱人家的潮流。 我也跟着去了。 苏炟在窗边的位子坐下,云新也在一旁的桌子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人来。 “二爷,咱走吧?说好了九点见面,都九点半了还没见人影。”云新探头过来,十分不悦。 “不急。”苏炟淡淡道。 我在一旁,一边打量着咖啡馆里各色事物,一边对他道:“怕是人家听说了你的情况,不敢来了。” “那样最好。”苏炟低声道。 “诶,二爷,你看那个是不是?”云新说着,眼神飘向了门口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女子。 我也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一身中规中矩的旗袍,眼睛又圆又亮,头发盘在脑后。感觉她并不是很乐意这样打扮自己。 “阿新,你去问问是不是她。” 苏炟吩咐了一句,云新刚玩过去,却见那女子自己看向了这边。她大步走了过来,一点也不客气:“苏少爷么?我见过你的照片。” 照片这玩意我听文儿说起过,但还没见过呢。 苏炟要站起来,却听那女子道:“听说你身体不好,就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了。我叫沐慕,仰慕的慕。” “沐小姐好,在下苏炟。”苏炟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沐慕便把椅子拉开坐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包,清了清嗓子,便开始道:“那我便开门见山了。我这次来是被我父亲逼的,他怕我嫁不出去了,可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所以我来这里只是应付差事,希望你不要多想。” 苏炟只是微笑,并未说话。一旁的云新倒不乐意了:“听你这话,好像我们二爷上赶着要娶你一样?” “云新。”苏炟出声,止住了他。 沐慕倒没有停下的意思,把头一扭看向云新:“我本来好好的,是那个陈先生突然跑到我家来,就要把我送来相亲。我可没求着你们!” 苏炟拿起咖啡杯,饮了一口,轻声道:“你二人若要争吵,到外边去。”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沐慕看向苏炟,不卑不亢,道:“苏少爷,我并没有得罪的意思。若有冒犯,还请苏少爷莫怪。至于你家小厮,还请苏少爷你能好好管教。” “小厮?你才是小厮!”听了这句话,云新登时发起火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抬高了。 “我是、我是……”云新已气到说不出整话。他眼眶有些红,手里握着拳头,若不是看对方是个女子,只怕要挥拳相向了。 苏炟看了一眼云新,眼里有些疑惑,愣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便给云新做了个手势安抚了下他,又对沐慕微笑道:“沐小姐,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表弟,云新。” 沐慕看了看苏炟,又看了看云新,以为苏炟是故意袒护云新,便冷笑一声,对云新道:“得罪了。”说着,拿起包便要走。 苏炟在此时却忽然咳嗽了起来。云新忙道:“不好,病刚好,怕是又着凉了。”说着,又手忙脚乱地给苏炟顺气、找药。 咖啡馆的人也都转头看向他,但没人上前帮忙。 沐慕回头看向苏炟,犹疑了一下,还是退了回来,放下包也开始帮忙。 好在苏炟这次不是很严重,很快便平复了。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呢。 “谢谢。”苏炟道了一句。 沐慕笑了一下,道:“不必谢了。苏少爷多保重,以后你我就不必再见了。”说着,拿起包走了。 苏炟看着沐慕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放心,她没看上你。我可看明白这丫头了,娇纵又傲气,但心地不坏。”我说。 苏炟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想这个。” “二爷,你说什么?”云新听见他说话,便问了一句。 苏炟喝了一口咖啡,转头看向云新,道:“阿新,以后你和你姐姐,称呼我们不必那般客气了。你还是叫我二哥吧。” 云新一愣:“这怎么行?” 苏炟微微一笑:“本该如此的。” 苏炟和云新在外边逛了逛,吃了晚饭后,才这样回了家。苏燃问起相亲情况,云新刚打算埋怨一番,却被苏炟一把拉住,道:“沐小姐很好,但我不喜欢。” 苏燃叹了口气,道:“不喜欢便罢了。现下提倡婚姻自由、恋爱自由,总要挑一个你喜欢的才是。”又道:“陈先生已经帮我们和沐家约了饭局了,我这便推了去。选址的事,这,也就不买沐家的地了。” 怪道那陈显这般积极地撮合苏家和沐家,原来和生意有关啊。 “大姐,不要因为我们的事而耽误公司的事。”苏炟道。 苏燃坐了下来,道:“可再谈这些难免尴尬。” “尴尬……”苏炟默默念着,又突然一笑,“大姐放心。若真怕尴尬,当初陈先生就不会撮合我们两家了。婚事只是锦上添花,而最要紧的还是买卖的事。” 苏燃有些惊异地看向苏炟:“我真不相信这话是你说的,从前这些事,你可从来不过问。” 苏炟微笑道:“我只是觉得,沐家从苏南赶过来,什么好都落不上,他们也挺尴尬的。大姐放心,他们不会介意的。” 苏燃点了点头,道:“也是。”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云知捧着果盘来了:“大小姐,二爷,你们吃点水果吧。” 苏炟对云知微笑道:“云知姐,以后称呼我们不必如此生分了。我大姐是你表姐,我是你表弟,咱们按寻常人家的称呼就好了。” 云知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一愣:“啊?” 苏燃也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苏炟。 苏炟微笑道:“这样不好吗?” 云知才反应过来,却把眼睛转向苏燃。 苏燃看了看云新,又看了看云知,又看了看苏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忙道:“自然是好的了。” 云知便迟疑地唤了一句:“大姐?二弟?” 苏炟倒是做出了一副十分愉悦的样子应了一声。苏燃看苏炟应了,便也微笑着应了,但手里的小动作则暴露了她着实不适应这样的改变。云新却在一旁一直傻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几人反应着实好玩,我也随着他们的眼神看来看去。 “大姐,我先上楼歇着去了。”苏炟微微颔首,便起身上楼了。 “云知、云新,真的是你表亲啊?”一上楼,我便迫不及待地问。我对这一家子实在是太好奇了。 苏炟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是。他们父亲是我母亲的堂弟,也就是我堂舅。他们爷爷早逝,我堂舅便跟着我外公外婆一家过活。后来堂舅又娶了我父亲的侍女,本来自立门户去了,也过的有滋有味。可谁能想到堂舅染上了大烟,家财散尽不说,也早早地去了。我父亲便把云婶一家接了回来。云婶过意不去,便如同往日一般帮着我家做家务,对我们姐弟也用的尊称,云家姐弟自小也这样跟着叫。叫的久了,我们也习惯了,整日跟别人一样唤他们母亲为云婶,却忘了论理我们该称她一句表舅母。” 我暗自叹息。 我早该注意到云知云新是这个家里特殊的存在了。他们不同佣人住在一起,有着自己的房间,吃穿用度也和苏燃苏炟一样。只是,他们总是被呼来唤去的,佣人对他们也不如对苏家姐弟客气…… 还好云家姐弟天性纯良,若放在别人家,只怕又会生出不少闲事。 “今日若不是云新被说的恼了,连我都快忘了。”苏炟说着,回头看向我,“我第一次见云新这样。他那时的感情是如何的?气愤还是委屈?” 我知道他又要学习人的情感了,便道:“二者兼有吧。不过你不用学这个的,凭你的家世,谁能让你气愤又委屈?” “不好说,”他皱了皱眉,“万一哪天需要我表现出这样的情感呢?这个有些复杂,不太好学。” 他说着,一直在镜子前解脖子上的领带。可今日不知怎么了,他竟半天没有解下来。 好在他没感情没脾气,遇见这种事也比常人淡定许多,只是道了一句:“今日不知怎么的,手脚无力,连个领带都解不下来了。”又看向我:“你能施个法帮我取下来吗?” 我一听,便站在他和镜子中间,凑近了去看。那是一条很好看的领带,蓝色的。 我伸出手指,一边绕着圈替他解领带,一边问:“你喜欢蓝色?窗帘是蓝的,床是蓝的,领带也是蓝的。” 可问完我便后悔了,他没有感情,自然也没有喜好。 果然,他淡淡答道:“只是小时候听人说,男孩多喜欢蓝色,我便也跟着说我喜欢蓝色。父亲当了真,从此以后,我的东西便多半都是蓝色的了。” 我给他解下了领带,手指指向了衣架,那领带便自己飞到了衣架上。 “谢谢。”他低头看向我。 他的个子很高,最起码要比我高很多。我如今立在平地上,也只到他的肩头。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高呢? 我心中想着,便也抬头看着他。 他见我一直站着不动,直直地看向他,有些奇怪,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啊,没,没什么。”我忙道,然后从他和镜子的缝隙中飘了出来。 也就是他,能和我对视而不胆怯了。 怎么,我反倒有些局促了呢? “你是谁?”他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 “啊?”我疑惑,却猛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在问我。 “我是兰若。”我身后忽然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不对! 我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鬼站在那里,面容姣好,但眼神呆滞。我登时摆出了平日里的威严模样,周身煞气也释放出来,整个屋子瞬间暗了下来。 “你在我家做什么?”苏炟问。 那自称“兰若”的女鬼近乎麻木地说:“做什么?找人。” “你找谁?”我阴沉着脸,问。 “我找苏煜,”兰若呆滞地说着,“苏煜,我找他很久了,我感觉他就在这里,可我进不去。” 苏煜? 我有些疑惑,回头问苏炟:“苏煜是……你大哥?” 苏炟点了点头。 “你找苏煜做什么?”我厉声问道。 兰若道:“做什么?让他娶我。” “什么?”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苏炟道:“又是一个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死的鬼。” 我听了这话,仔细打量了下女鬼,摇了摇头,道:“不,看这阴气,她死了至少三年,肯定早就知道自己已死,只是执念太深、有些神志不清罢了。”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兰若。 兰若低头想了想,又迷茫地抬起头:“不记得了。” 我只得转头看向苏炟:“你以前有见过她吗?” 苏炟也摇了摇头:“今日是第一次看见她。” 我叹了口气,只好用那个办法了。 “我的画你放在哪了?”我问苏炟。 苏炟指了指自己的箱子,问:“你要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让你见识一下这画的厉害。”说着,我看向兰若,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兰若的眼神依旧迷茫。我不禁扶额:她神志不清,我问她有什么用? 我便直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她一惊,就要挣脱,可她那点微末道行哪里是我的对手? “跟我走!”我说着,便强拽着她进了画。 用这画的灵气,来弥补她缺失的神志。 而我不知道的是,苏炟来到箱子前,蹲了下来,轻轻打开了箱子,取出了那副帛画。 他把那副帛画展开,平铺放在了桌子上。 默默不语。 姚墟却在此时出现了。 苏炟一回头,看见姚墟,便道:“怎么又是你?” 姚墟冷着脸,不理会他的问题,只是问:“怎么?把她送到你身边,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苏炟微微一笑:“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姚墟盯着地面,似在自言自语:“看来是找到了,”说罢,又抬头看向苏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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