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炟的精神虽好了一些,可他仍摆脱不了那些滴滴答答不停作响的仪器,和那些会滴水的针头。 看他这般受苦,我心中着实不好受。苏炟却已习惯了卧病在床的日子,每日里仍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蘅,”他对我道,“能帮我把我书桌上的那个黑色封皮的本子拿来吗?”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一挥手,就把那本子都给他送了过去。 “还有笔。”苏炟又道。 “毛笔、钢笔,还是那个、那个写出来的字可以擦掉的笔?”我问。 我一时间想不起来那笔的名字了。 苏炟一笑:“那是铅笔。没错,就是那个。” 我又把铅笔给他送了过去。 他接住了笔,自己拿过床头的垫板放在腿上,翻到了一页来,就开始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我问。 苏炟微笑着:“完成那副没有完成的画。今日感觉有点力气了,趁着机会赶紧画完,送给你。” 他说着,轻轻一笑。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他脸上,他可真是好看。 “我也想画,”我道,“我想把你画下来。” “我吗?”苏炟抬头,有些惊异,“画我做什么?” “你长的好看,”我理直气壮,“那你呢?你画我做什么?” 苏炟放下了笔,看着我,道:“我本来想给你拍照的,可是相机拍不到你。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只有这些东西还能保留这生前的都样子。千年前的你,受条件限制没能留下这些,千年后,我给你补上。我不想让你存在的痕迹,就这样消失在岁月里。” 我听了这画,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我低头浅笑:“原来如此。”又抬头对他笑道:“快画吧,我可等着你这份大礼呢。” 苏炟听了,微微一笑,便又低头开始画。 我也坐到一边,开始翻着那本没看完的《红楼梦》。 其实我早该看完了的,只是我看到六十回后,便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勇气了。六十回中的热闹景象,总让我想起当年安史之乱前的大唐,表面上一派歌舞升平,实则已暗潮汹涌。 这么多年,我见过不少王朝的兴亡盛衰,按理说早该适应这种事,可我还是免不了悲伤一番。伤的不仅仅是那一个又一个的王朝,而是那一个又一个如同我一般的黎民百姓。 不过,谁说在太平盛世,百姓就不会受苦了呢?我被封印在画里后,成天与被吸引进画的厉鬼打交道。令人奇怪的是,不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厉鬼的数量似乎都没怎么变化。我从前一直想不通,我总觉得,盛世之下的百姓应该生活得更容易一些,就像十八岁前的我一样。可事实证明这只是妄想。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偶然听见了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才明白个中奥妙。 那日听了一番苏煜和陈游的谈话,我明白,这天下是又要乱了。虽说不论兴亡百姓都苦,但兴盛时期的百姓好歹能活得稍微安定一些,哪像现在。 我正摊着书,出着神,忽然听见有敲门的声音。我看向苏炟,苏炟问了一句:“是谁?” 只听云知的声音响起:“二弟,是我。” “云知姐,请进来吧。”苏炟道。 “我就不进去了,”云知在门外道,“陈游少爷又来咱家做客了,提起他在上海做古物管理有关的工作。云新便提起你在长沙买了张帛画,还是宫里流出来的。陈游少爷很好奇,想见识一下。” 这个云新!真是大嘴巴! 他们不知道这画可以束缚我。若是这画被陈游看上了,带走了,那我就不能长久地留在苏炟身边了。 苏炟看向我,张嘴不出声,对我道:“放心。” 我点了点头。 苏炟对门外的云知道:“云知姐,烦请告知陈游兄长,这画我买来才发现是个赝品,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陈游兄长若是有兴趣,大可联系几位上海的收藏家,他们的藏品定要比这帛画好。” 云知记下了,应了一声,便又下楼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连叹道:“还好还好。” 苏炟却微微蹙眉:“只怕不会这么容易过去。这画是武昌起义后从宫里流出来的,上面还有乾隆皇帝的印章。若是上面想要这画,我们是拦不住的。” “啊?那怎么办?”我傻眼了。 苏炟道:“只盼着陈游兄长能信了我刚才编的瞎话了,”说着,他十分认真地对我道,“我撒谎的本事有见长吗?” 我知他是想让我轻松一些才故意说这样的话,只有无奈地笑了笑,道:“自然是有长进的。如今说谎,都不用再问过我了,可喜可贺。” 可事情并没有朝着我们所预料的方向走。 陈游才不会信苏炟这番说辞,他只觉得是自己诚意不够,还远远达不到苏炟的要求,苏炟因此才没有把这帛画示于人前。 于是陈游整理了下衣领,对苏煜笑道:“是我失礼了。你弟弟卧病在床,我也该去探望一下。什么都没做就提出这无礼的请求,实在唐突了。” 苏煜微笑道:“阿炟不会计较这些的。” 陈游起身道:“我还是亲自去谈吧。” 苏煜道:“好,我给你引路。”又对云知道:“云知,麻烦你再去楼上一趟,同阿炟说一声。” 云知虽不情愿,但还是来了。 于是我和苏炟正说着话,便又听见了云知在门外的声音:“二弟,陈游少爷说他想亲自见你,已经上楼了。” 苏炟看向我,对云知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云知姐,烦请云知姐去为我们准备些茶水。” 云知应了一声,便又忙忙离开了。 我担忧地看向苏炟:“这可如何是好?他定不死心。” 苏炟微笑着安抚我,道:“不必担心。只要我活着,这画就不会落入他人之手,”说着,他顿了顿,“你也一样。” 话音刚落,便听见敲门的声音:“二少爷,在下陈游,特来拜会二少爷,不知方便进去坐吗?” 我听了不由得感慨:他一个当官的,把自己的姿态放的这么低,可见是真的想看这画了。 不过这也难怪,陈游猛一下接触这个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自然想着多学一些,省的将来在人前丢人现眼。他这般想看古画,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却苦了我和苏炟。尤其是苏炟,又要想方设法编瞎话了,犹如初识时的我一般。 “陈游兄,快请进,”苏炟道,“不必拘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笔放在床头。 陈游进屋,先问候了苏炟几句,然后才坐了下来,喝了口云知捧来的茶,这才说出自己的目的:“二少爷,听说你前些日子得了一幅画,不知我有没有这眼福,可以瞧上一瞧?” 苏炟却摇了摇头,做出一副后悔的模样,对苏煜道:“陈游兄,快别提这事了。” “怎么了?”陈游忙问。 苏炟叹了口气,一边偷偷观察着陈游的神情,一边道:“那画是我花高价买的,买来一看,方知是赝品,让我白白花了那许多钱。我如今还后悔着呢。” 我看着他这反应,不由得伸出双手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可我没想到,陈游的求知欲是如此的强烈。 陈游信了那画是赝品,但他更加好奇了,他十分诚恳地道:“赝品吗?那不知二少爷能否拿出那画来指点一二,教教我如何辨别真伪。实不相瞒,我对这些一窍不通,日后工作上的问题还要多请教你。” 苏炟看向我。我从他眼里的无奈可以看出,他当真是没办法了。 我想了想,对他道:“要不给他看一看?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 苏炟轻轻点了点头:“也只得如此了。” 陈游以为苏炟是在同他说话,忙笑道:“那多谢二少爷了。” 苏炟抬眼,对陈游道:“陈游兄不必如此客气,同大哥一样唤我阿炟就好。”又对门外的云知道:“云知姐,可否进屋帮我取一下画?” 云知应了一声便进了屋,问:“画放在哪里了?” 苏炟道:“我的行李箱里。上次从沐家回来后,一直放在那还没取出。” 云知便去找了。 陈游却问:“你一直随身带着这画吗?” 苏炟微笑道:“这画虽是赝品,但这风格我很是喜欢,因此常常带着。只可惜是赝品。” 陈游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说话间,云知捧来了那画,便又出去了。 我眼睛一直盯着那画,生怕陈游拿起它就走。毕竟这画也算是我的第二条命了。 苏炟接过那帛画,慢慢展开。陈游眼尖,看见了上面乾隆的印章,便道:“真是宫里流出来的?” 苏炟倒是十分镇定,戳了戳那印章,道:“仿的。这款式市场上很常见,用萝卜就能自己刻一个出来。” 陈游便问:“如何知道是仿的呢?” 苏炟清了清嗓子:“这个,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盖有皇帝印章的作品流传于世呢?为何还偏偏都是乾隆皇帝呢?”说罢,他看向陈游。 陈游明显是平日里不关心这些的人,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理,有理。” 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阴气。 苏炟看了我一眼,又清了清嗓子,接着指着那杜鹃泣的血,说道:“这颜色也不对。当铺的人当时说这是秦汉时的古物,可若是古物,这红色不该还如此鲜艳,仿佛昨日才添上去一般。” 陈游附和道:“的确,颜色看起来很新。” 苏炟接着编:“凭这两点,就可以知道这画是时人仿古新作的了。” 陈游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长舒了一口气。 陈游又问:“你这里可有什么可让我瞧瞧的真东西?” 苏炟想了想,指了指书架上格子里放着的一个孔雀石鼻烟壶,道:“那个是真的,从前在北京时得来的。”又对陈游道:“陈游兄如不嫌弃,那鼻烟壶便赠予兄长了。” 陈游推辞了一番,还是受了。 我看着,不由得一阵心疼――心疼钱。 那个鼻烟壶,应该是苏炟这屋子里,除了我的画之外的,唯一的古物了。 陈游走后,苏炟便说自己困倦,又歇下了。 我便趴在他床边守着他。 天色还早,苏宅里并不安静。苏家姐弟和云家姐弟正坐在楼下餐厅吃晚饭,我听见苏燃的声音:“今日陈游来了?” 苏煜应了一声:“是,他在这里待了两个小时。” 苏燃叹了口气:“可惜那时我在休息,失礼了。这几日精神总不好,总打不起精神来。” 云知忙接话道:“可是因为那女鬼?” 云新忙低声道:“姐,别说这话,小心她能听见。” 我的确听见了,但我并不在意。人嘛,人之常情。 苏燃却清了清嗓子,道:“我虽也介意她的存在,但我觉得我们不该太过惧怕她。” “大姐?”云知有些疑惑。 苏燃放下碗筷:“实不相瞒,我和她谈过一次了。” “什么,大姐?你疯了?”云新十分震惊。 苏燃道:“她不像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苏煜也道:“是,鬼也是人变的,你把他们当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好。” 我听了心中稍稍平静了些,看向苏炟,低声自言自语道:“你这哥哥姐姐还真不是一般人,按理说,他们也该和云家姐弟一样,好奇又惧怕才对。” 只听云新叹了口气:“唉,我是没有这样的境界的。” 苏煜笑道:“你阅历太少,见得多了便知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云知也道:“是啊,我从前还不相信鬼神之说,可谁能想到,这竟是真的?” 苏燃轻轻一笑,道:“好了,别谈这些了,先吃饭吧。”又对云新道:“最近公司的事暂且还是你和陈先生管着,有拿不准的便来问问我,能解决的便自己解决。我也要给自己放个假了。” 云新道:“记住了,大姐。” 安静了没一会,我便又听见了电话响起的声音。 接电话的是苏煜:“你好,请问哪位?” “什么?沐慕小姐有消息了?” 一番“嗯”、“好”、“多谢”、“知道”之后,苏煜终于放下了电话,对众人道:“陈游说,沐慕小姐有消息了。有人说,曾在一个道观里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警察描述的一样。” 苏燃道:“是吗?那我们可得去找找。”又问:“是哪个道观?” 苏煜道:“明源观。” 明源观? 没听说过。 这名字起的不像道观的名字,想来应该不是什么正经的道观。 而且,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竟隐隐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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