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只是一条长长的道,道的两旁无花无草,一片苍苍茫茫,像是超出了三界外自成了一个虚无空间一般,道上不断有人凭空出现,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走到岔路口,看见仙道便升仙,看见冥道便做鬼或是去轮回。 苍茫的人间道上空用结界僻出了一块地方,进了结界是与人间道全然不同的景致,天苍云白,环滁皆山,溪涧清冽,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栈道顺着山壁蜿蜒向上,通往临崖修筑的小木院子。 彼时的清婉正站在悠闲坐在院子里,伸着一双脚在池水里晃悠,池里没有莲花也没有游鱼,干净得连漂浮物都没有,极淡的仙气氤氲其上,池水泛着涟漪如同一面宝镜一般映出了人间道上的景象。 白晔说过亘长的岁月在仙人眼里不过都是须臾光景,来这里之前觉得千年漫漫长,安置下来之后每日从这池水里看着人间道上的光景,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八百个年头。 起先来到这儿的时候只是光秃秃的一座山,是她一点一点幻化出了这山川水涧栈道屋房,化出了四时之景,用仙术筑了这一方小池用以观察结界外的景象,随后日复一日,几百个日夜,便这样重复着过了。 刚来的前一百年人间道都不太平,总有些小妖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将人的魂魄勾了去,害得清婉休息的时候都留着一半的神,一有风吹草动就从结界里出去,东奔西跑将魂魄给抢回来。 妖界听说仙界派了个女仙在这儿守着,更是派了不少妖力高深的妖君前来,好在清婉法力精进不少足以应对,四方神仙又得了天帝指示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前来相助,后来妖界才不再如此放肆,虽偶然还有小妖勾人魂魄,倒也能及时制止。 再有便是因往生海的异动带来的灾劫,这八百年间在这人间道出现了三回,两次是不知哪里翻腾过来的海水淹了人间道,吞噬的不少亡魂,是她用仙术架起长桥维持了几个日夜才算过去;还有一次天降业火,将道上的魂魄烧成遍野哀鸿,是她化出结界将那些赶路的魂魄都拦了下来,才没有造成太大的哀业。 还有便是数不清的人间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瘟疫、洪涝、战争,每一种都是要死一堆人的灾祸,三千世界,隔那么些日子就出现一堆人涌上人间道的盛况。 今日不知道哪里又出了大灾祸,道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死去的魂,一些往了仙道,大多数往冥道去了。 “唉——” 清婉长长叹一声,早些年见到这样的场景少不得心里要为他们难受几日,后来看到有些人升了仙,有些人轮回了好几次又去了轮回,便也释怀了,她虽然是仙人,却也干涉不了他们,不论同情与否,天定的命运到底还是要那样走的。 若说这么些年有什么能安慰到自己的,除了屋子里放着的那套做盼头的绛红色嫁衣,便是自身精进的修为了,许是因为现下做的是一件大好事,加上这八百年来闲来无事就打坐修炼,修为比来的时候进了一大段,常合祝离这些仙君许是及不上,硬气地应下其他仙人唤的一声仙君倒是可以的。 / 身后一声适时的“仙君”响起,清婉“哎”地一声硬气地应下。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仙童摇晃着步子跑过来,在她边上连连喘了几口粗气。 这仙童本是一只喜鹊鸟,有一日不知怎的受了伤落到了她这院子里,被她拾回来养了几日沾了些仙气通了灵性,便干脆多渡他两口仙气,不久前才化了形,还没有习惯这人的形体,跑两步就扑棱着手想飞起来。 清婉被他的模样逗笑,一双脚从池子里收回来用布擦干了水穿上鞋子,温言问道:“昔翎,什么事这样慌张?” “仙君……”昔翎小仙童委屈巴巴唤了她一声,伸手指了指外头陡峭山壁上的栈道,道:“那个唤作萧亭的姑娘又来了,这会儿已经爬了一半了,我要不要再扇阵风把她刮下去?” “你哪次不是把她刮下去了才来跟我说的?这次巴巴地跑过来跟我请示,难道是被她的精诚所至给打动了?” “才不是呢!”昔翎慌忙解释着,刻意躲避的眼神显出了自己的心虚。 说来奇怪,八百年来,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安安分分走过人间道,从来没有谁能够进入她这结界中来,那姑娘也不知道如何进了来,也不知如何那样巧遇上了昔翎,知道这崖上住了个神仙,便非得要上来拜见,这一个月来每日都要上来一次风雨无阻,即便被昔翎几次使坏从栈道上掀了下去也并不在意。 不过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人已经死了从悬崖上摔下去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何况她这仙山下头布下了法阵保准是个活人也摔不死,若不是这样她也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着昔翎胡来。 “这都一个月了了,她居然还在人间道上?”这人间道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地方,清婉明明施法将她往前送了去,想不到她竟然又回来了,没有鬼差来找想必不是冥界要勾回去的鬼,难不成是哪位仙家来历劫的? 可仙人历完劫向来是直接驾着云就回去的,哪里会走这一遭? 细细思索一番,清婉打定了主意见她一见,让昔翎去将人接上来的时候,胖小子笑嘻嘻地蹦着跳着就去了,想来这悠长岁月,在这里是闷坏了。 / 清婉在池子上打了个水漂,层层涟漪泛起,池面再平静下来时,池水中倒映的画面已经从人间道变成了栈道。 一阵大风刮起将崖壁上生着的草都吹折了,木头搭起的栈道只是用粗麻绳连接固定本就不是十分平稳,这一阵大风刮得直有散架的趋势。 萧亭只道是小仙童又要来阻拦自己了,也不多挣扎,反正摔下去不伤不死,站不住了便干脆松手掉下去省去些挣扎的力气,没想到身子轻飘飘下落了一段距离忽然听到鹰隼的鸣声,还未反应过来肩头就被利爪勾住抓着往上飞去。 小木院子比不得仙人的府邸,隐在山崖上的层层云雾之中,倒也担得起仙居二字。 萧亭站在门外等着小仙童的通报,抬头看到匾额上挥墨写就的“白清居”三字,不由得失声笑了笑,便听得里头也传来笑声,木门打开,身着青色衣袍的年轻女子踏着步子从里面出来,面上笑意正浓。 “怎么?我这木屋简陋,让姑娘见笑了?” 清婉倚在门边暂时不打算将她让进去,上下打量了这姑娘一会儿,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却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老成稳重,眉宇之间尽显英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果断勇武的气息。 早些听昔翎说这姑娘身上英气得很她并没有太在意,今日瞧见了才知道他果然没有往夸张里说,她见过的神仙不多,身上透着一股飒爽英气的也就常合一人,这么一比较,常合怕是也逊色了她一些。 这凡人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萧亭听了她的问话微微岔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淡然从容,拱手朝她拜了一礼,道:“在下只是觉得这名字起得有趣,若将两个字稍稍调换,便成了‘清白’二字。” “嗯?”清婉应了一声,知道她在说自己门上的匾额,想起初初题字上去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笑意更深了几分。 “只道这山上住着神仙,倒不知道是个年轻仙女。”萧亭语气恭敬,却又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低着头表示对她这个神仙的敬意,腰杆却挺得笔直,不由得生了几分好感。 清婉转身朝院子里进去,将人让了进来。 从池子旁路过的时候探头瞥了一眼,见下边并无异样,才在旁边树下的石椅上坐下,抬手化出两杯热茶,示意萧亭在她对面坐下。 石桌上刻着棋盘,盘上黑白两子希零摆放,俨然是一盘残局。 “会下棋吗?”清婉执起手边的黑子,抬眼看她。 萧亭从容在她对面坐下,虽然知道对面的人的意图,却没有顺着执起手边的棋子,而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会,可是不喜欢。” “哦?”清婉笑着将棋子扔回盘里,端着的严肃神仙形象顿时松去大半,笑道:“瞧你这富贵人家的打扮,还以为你会像富贵小姐那般喜欢些琴棋书画,既然这样也不用本仙君端着招待了。” “是在下冒昧求见,哪敢让仙君招待。” 听她主动提起这茬,清婉神色认真了几分,手肘撑上桌子靠近了几分。 “说到这个,本仙君倒是好奇了,寻常人死后走过人间道去往该去的地方,偏偏你进得了这结界,几番送你前去你都倒了回来,这是为何?” 萧亭摇摇头,“在下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心中牵挂太深,才得缘来此。” 牵挂太深? 清婉并不太认同这说法,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便是地仙活个几百几千年也得尘归尘土归土,若说牵挂自是人人都有的,偏偏只有她是个例外。 见清婉不说话,萧亭面色沉了下来,从椅子上起身直直站到她跟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在下九州大陆萧楚帝国君主萧亭,有一事求仙君相助。” 听得她报出自己的名号,清婉微微一诧,很快心中便了然了,她身上透出了的这股子英气比过了常合,分明是一股王者的气息。 “何事?你若是还眷恋人世,本仙君也是无法的,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君只是个守路的人,是绝无可能助你起死回生的。” “不是。”萧亭的声音低了几分,隐约听出声音里夹着几分痛处和眷恋。“仙君,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结束了一个持续三百多年的乱世开创一代盛世受万民敬仰,可是独独对不起一个人,我没见上他最后一面,有些话,想拖个梦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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