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往生海积郁了八万年的凶戾之气有了减弱的势头,隐隐有仙气缭绕在往生海的边缘处,四位上神缓缓从迷雾中走出,稍有几分狼狈。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降下了雨水,仙界、妖界、人界,每一处角落都变得潮湿,驱赶着血的腥味。 屋顶的水顺着屋檐廊角留下,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晶幕帘,每一间屋子里都亮着烛火依偎着取暖,有些眼见的孩子会从开着的门窗里看见遥远的东方天际划过一颗陨落的星辰。 / 人界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仙界却足足下了一个月才放晴。 雍圣殿的大门整整闭了一个月,所有来探望的仙妖都被受大门的昔翎以“神君身体不适”为由搪塞了回去。 虽然听着是托辞,但这么说也确实不假,自那日从往生海回来之后兮扬便闭起了关,直至昔翎送来扶婴的手书,才从房里出来。 与手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黑盒子,里面装着的是她放在冥界震慑地府恶鬼的半数神力。 往生海耗去的修为太多,若无这半数神力回到了身上,只怕再闭个一千年的关都不能恢复当初的神力。 扶婴的手书不过寥寥数语,兮扬看完却默了好一阵,昔翎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默默伺候在一旁。 兮扬这一默默了好半天,昔翎瞧着她没有要动的心思琢磨着先下去泡杯茶上来,才往后退了一步,便听到问话。 “这一个月都有些什么事?” “回神君,仙妖二界各自整顿拾掇,并无什么事,倒是往生海仙气渐盛,不少仙家都想在附近建仙邸,被扶婴帝君拦了下来,说此时的往生海暂不稳定,再等下时日再做打量不迟。” “往生海本就是仙界圣地,若不能恢复成往日的样子倒是可惜了。”洪荒时期的往生海仙气浓郁孕育无数生灵,如今虽有了些仙气,万里冰面,却还是一片死海。 “对了,可知紫霞殿如何?” “紫霞殿太平得很,听前来探望的仙人们说,天帝天后闭关暂时将天宫交于太子殿下掌管,紫霞殿的事宜也交到了祝离仙君手上,但是白晔神君仅闭了七日关便出关了,成日里在竹林优哉游哉的。” “他修为损耗得不比我少,七日就出关了?”兮扬话语的尾音上扬了几分,满满的都是不相信,抬着步子就往外走。 昔翎看得不知所以,赶紧小跑着跟上去,猛然撞上兮扬后甩的袖袍,停下来愣愣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身前。 / 兮扬此番上天宫没有惊动任何守卫,越过紫霞殿落在了竹林小道上。 明明是同一处地方,总觉得和上一次来有了不同的心境,潇洒淡然多了几分,也多了几分踟蹰犹豫。 她行得极缓极慢,沿路每一棵竹子都瞧得仔细,与其说在欣赏风景,不如说是自欺欺人地掩盖心里的慌张,掩盖她想起竹林那人的无措。 兮扬的身影从小径行出的一刻,碧石之上端坐的白晔抬首,定定地望着她。 有些人当得起一眼万年这四个字,不论你在什么时候,抬眼一刹,都足以恍惚万年时光。 白晔收起手上的竹简从碧石上下来行到石桌旁坐下开始沏茶,他今日未着紫衣,一席月白色锦袍衬得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倒是难得见到。 “你知道了?扶婴去镇守冥界的事?”白晔手下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疾不徐却有条不紊,抬眼望过去,兮扬只得挪了步子到他对面坐下。 “嗯。”兮扬心不在焉地应了他一声,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心底已然万分惊讶。 白晔见她回答得敷衍,倒也不在意,一边沏着茶水一边继续往下说。 “扶婴寻不着你只得来寻我,言她承天职护佑三界安宁康泰,受三界尊一声帝君,不想非但阻止不了三界生灵涂炭,还间接害得有狐神君自焚本源之力陨落,即便上天不降下惩罚,她自己也于良心不安。因而她自请前去镇守冥界,将半数神力归还于你,你什么时候再造出镇魂翕那样能震慑冥界厉鬼的宝物,她再回来。” 兮扬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她以为捏泥人玩儿呢?镇魂翕这种东西是能造就造的吗?不过她去守着也好,仙妖二界经此一战近百年想来都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我去寻寻法子,看如何解冥界之危。” “我也正是此意。”白晔点头附和,将沏好的茶水推到兮扬手边。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被白晔用神力降至温温好,唇齿间清甜的香味,还是上次那般样子。 兮扬轻轻笑开,眉眼弯弯,像人间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初初尝了心念已久的吃食那般,愉悦满足。 “知你喜欢这茶水,我这紫霞殿你是不常来的,我给你制了一包干茶叶子,你带回去让你那小仙童用滚水冲开便是了。” 说吧,白晔从腰间别着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大盒子,盒上雕着翠竹的纹案,乍一看和姑娘家装胭脂首饰的盒子一般无二。 兮扬伸手接过顺手将它变回了指甲盖大小收入囊中,打趣道:“想不到白晔神君如此阔绰,装茶叶的盒子都这样精致。看来你高坐紫霞殿倒是闲着你了,都有了制茶叶的心思。” 白晔对她的打趣报以一笑,饮了一口茶水,转了话头说起了凤族的事情。 “有狐虚以陨落为代价给凤族下了诅咒,凤族降下血劫,族中老幼陆续死亡,亡魂不散不离日日盘桓在梧桐岛上,白日啼哭不绝夜晚化作厉鬼作祟,不过半月凤族已经死伤过。梧桐岛像被施了个结界,岛上族人逃脱不得,最后凤君和族中三位长老以元神血祭有狐虚,才保下了凤族,也让亡魂得以超度。凤族凤君是天后休芫的胞弟,凤君一连生了八个女儿膝下无子可承大位,休芫生下两子本体为一龙一凤,所以凤族剩下的族人一同到南海请二皇子元戊承凤君大位,俍观和休芫尚且在闭关不能拿主意,我便让元戊先去打理着凤族。” “如此也可。”想起那日在往生海有狐虚最后的一番话,兮扬心中未免一阵唏嘘。“休芫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过,却让半个凤族跟着遭殃。她这辈子也没成什么大事,倒是生了两个有担当的好儿子,元胥如今暂代天宫事务,元戊既是凤族宗亲,任凤君大位也并无不可,我回去便差人给他拟一道旨意过去,料想俍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你下的决定,他定然不会有意见。”白晔如是说着,看向兮扬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入非非。 当初一众男神君中兮扬一眼便瞧着他最好看,数万年沧海桑田,这看人的眼光倒是没怎么变,这么瞧着他依旧好看得紧。 这么想来,当初见他的第一眼,他也不是一身紫袍,到底穿的个什么颜色,倒是记不清了。 “对了!方才你和我说话差点就忘了问你——”兮扬看着他忽而想起先前自己差异的事情,问道:“往生海一战你使破空之术取镇魂翕、与妖兽对战、又与有狐虚交手,所耗修为不比我少,我闭关一月又拿回半数神力尚且只恢复了当初七八,你是如何闭关一月便恢复如初的?不对……你这神力似乎比先前还要强大些,难道说八万年不见,你的神力已在我之上?” “你的神力承自祖神,又历寻常神君不历之劫修成无上灵力,世间谁人神力在你之上?不过八万年时间,我这身神力若不精进些倒说不过去了吧?我有这从极地挖来的碧石,修炼极好,日日在这上头打坐修炼自然恢复得快,你若是不嫌寒凉我叫祝离给你搬到雍圣殿去?” 兮扬半信半疑瞧了那青色大石一眼,想来他没有必要诳自己,便打消了心中疑虑,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 寒暄几句过后,兮扬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起身要回去,自打闭了这个关之后倒是容易犯困了,何况坐着饮茶实在无趣。 “兮扬!” 白晔在身后叫住她,兮扬脚步一顿,心口忽然跳得很快,顿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去看他,身后那人还站在原处,嘴角的笑意微微有些苦涩,摆了摆手道:“无事,我就是想告诉你那茶叶要用烧滚了的水泡才出味道。” “知道了。”兮扬点点头,飞快地转身,步伐快得有些凌乱。 她怕白晔会和她说什么话,而她无法回答。 天降之劫五百年前左右,七音下凡游玩什么也没给她带回来,给了株病恹恹的灵芝草糊弄她,起得她将灵芝草扔到地上踩了几脚解气。想不到白晔竟悄悄将那灵芝草捡了去栽在了她房前的小院里,说灵芝草是有灵性的仙草,不能糟蹋了。 事实证明白晔并未说错,天降之劫诸神陨落,七音几人为了保她一缕灵魂魂飞魄散,她那破碎不堪的元神便到了那灵芝草身上,兜兜转转八万年,在昆仑山重生。 只是她没想到在觉醒之前,那灵芝草竟生了智变作了清婉还和白晔生了一段情,虽说清婉的千年光阴只是她漫长岁月的一部分,但那段记忆也实实烙在了脑子里,昆仑山上绝望的等待,比她过往八万年都痛入心扉。 她还是一时不能放下作为清婉时心里的痛苦绝望,还是不知道面对白晔时如何不想起这个只活了千来年的弱小可欺的自己。 兮扬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的刹那,白晔缓缓垂下了双手,乌黑墨发变作淡紫色,在日光下泛着光泽,紫色眼瞳镌刻着古老的上神印记,这是他神力修炼至鼎盛的模样。 隐有苍白之色的双唇轻轻张合,无声地说出“保重”二字。 / 狼狈行出竹林小径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常合,长裙曳地,步摇金钗。 这样的打扮,倒是不如一身戎装顺眼了。 “哟!舍得出来了?我去你那寻了几次都被你那小胖鸟赶了出来,若不是知道你真的在闭关修炼,我就把你那门拆了闯进去了。” 常合远远地就抬高嗓门开始打趣,行得倒是比以前慢了许多,也稳了许多。 “你怎么这打扮了?我瞧着都不习惯了。元胥那小子逼着你换的?是不是怕你比他英勇让众仙嘲笑?”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换的。那日在妖界他挡住凶兽护我入妖皇宫殿擒连清,他自己被逼得历劫飞升,我是真的怕了,战火无情,若我晚了一步他可能就万劫不复了。如今他高坐凌霄殿代掌天宫,我理当卸下战甲为他研磨润笔,何况,我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更不敢去拼命厮杀了,走路晃一些都怕掉了。” “果真?”兮扬望向她平平的腹部,身边从无有孕之人,倒是觉得惊奇。 “果真啊,去妖界打仗之前就有了,当时没发现杀得凶狠,这娃娃也算给他娘我争气,这都没掉。半个月前发现的,然后元胥就成日让我卧在寝殿里什么都不然干,若不是拗不过我磨个默都不叫我碰的。” “既是如此,那你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出来了?”兮扬对这种甜得发齁的腥味有些鄙夷,顿时历劫了为什么当初她一讲到自己和白晔如何如何,七音他们就不屑地发出鄙夷的声音。 “他有些事拿不定主意想问问白晔神君,又抽不开身,我就自告奋勇来跑一趟,呼一呼外头的空气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白晔神君可在里边?” 听见她是来找白晔的,兮扬想和她唠嗑的心思便去了大半,抬手指了指里边便抬步要走,被常合一把拉住,笑吟吟道:“今日无暇与你闲话,改日我到你府上去拜访,你可不许让那胖鸟拦我了!” “你还是别来了吧,我可不想听你念叨你和元胥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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