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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仪阁,初春。  残霜余雪一遇暖阳,才刚融化,朵朵玫色的海棠花已经在枝桠上绽放,似是迫不及待消褪寒冬的冷冽。  春分,应是如此。  海棠树下,男人安静地望着,淡淡笑意随之浮现。点点冷暖金光透过繁枝倾泻而下,勾勒出他的脸庞,又多了几分俊逸。他一身褚锦纹金之袍渗出自身威仪,却又出奇地温润人心。除了裘衣之上从枝头抖落下来的零星雪花,若是细心,定能闻到衣服上熏的是,苏合香。  他手臂里抱着一个小女孩,略看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团子。女孩肌肤白皙似雪、明眸澄亮,尤其脸颊两团小包子粉扑粉扑的,看上去煞是可爱。虽是幼孩,倒也安分——放眼望去满院子的海棠开得正烈,却也能忍住不着手去摘。因为父亲告诉过她,若是花摘了便败了,母亲就看不见喜欢的花朵了。  于是,她不忍心。  她,也不忍心——是不忍心去打扰眼前这对父女的天伦之乐,却又鬼使神差般地趋至向前。  男人很快就发现她的到来,噙着浅笑朝怀中的女儿轻叹了句,「你看,是谁来了?」  女孩转头看她,脸色却镇定异常,像是突如其来换了一个画风。  「你是谁?」女孩问她。  她却僵直地立在原地,惊讶地望着女孩的脸孔。远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嘴边那一个深藏心底年久的名字,此刻却唤不出来。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可女孩却忘了她究竟是谁——  「你是南枯明仪,还是银容?」  「她谁也不是。」待她还来不及反应,男人已经替她答到。他死死盯着她,脸色突变,阴沉的深眸里透出不属于这春天的冷漠,「你对于我,不过是路人。」    ——『你对于我,不过是路人』  ——『恨,你不配』    南枯明仪猛地睁开眼睛,还来不及呼吸,眼角的泪已经悄然落下。  她坐起身来,捂着郁闷的胸口,开始换气急促。她对眼前灰蒙的室内感到无所适从。呼吸相间,伴随着下腹传来的一阵隐痛,她忍着想要崩溃的冲动。只是,她总觉得有某种东西在身体里裂开出一个缝,随后噬出一个空洞,空洞边缘不断地接连着破碎,碎到最后所剩无几。  掌心的胸口激烈起伏,却也有强而有力的心跳。  曾经,也有一颗炽热的心脏在跳动。而如今,只剩下思念和死寂的眼泪。  她闭上眼睛,责怪自己,她怎么可能忍得下去……这些日子以来,她夜夜恶魇缠绕、梦魔作祟,好不容易梦见她一次,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醒过来?  再一次睁眼之时,她已然起立,抓起软榻上的黑色斗篷覆盖于一身柔弱,一把拉开殿门。值夜守殿的宫女们一见到皇后夜半未寝,突然现身,也是吓得马上跪地参礼。  「谁也不准跟过来。」她搁下一句,便径直走出殿外,步入深夜的冰冷当中。    她从未觉得来启元殿的路途遥远,只是这一次,她深感距离甚漫。  那是因为,来这宫殿的速度远不比她内心备受煎熬的苦痛而来得快。以至于来到皇帝寝殿外,她已些许气虚,身子竟不比以前轻快。  守候在殿门两侧的金瓜武士见有人夜半闯殿,立马拦在门前,大声质问来者何人。  「是本宫。」南枯明仪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了自己的动作疾快。  殿外的吴如意惊见一身黑影无怯直前,深感情势不妙。他便赶在她步上台阶以前,先行快步而下迎候,弯腰作揖拦住了她的去路。  「奴才斗胆询问,皇后深夜探访陛下寝殿,有何来意?」  她望向殿内烛火泯灭、已是寂然,只道,「本宫心中有事,夜不能眠,急需面见陛下。」  「只是陛下早已就寝,奴才实在不敢惊扰圣驾。」  「吴如意,」她对他的懦弱嗤之以鼻,「你果然成了陛下的人!」  她再也不顾不理什么好心劝阻抑或皇后威仪,仍旧执意上前,不想吴如意却双膝跪地再一次阻拦,且誓死不从。  「皇后!」跪地之人的声音似是惊弓之鸟,又似婆心苦劝,「奴才不瞒皇后,自那日您因请罪与合戈殿下同赴瀚州之事而硬闯启元殿,陛下就已经下旨,若他日皇后未经传召再闯陛下寝殿、藐视陛下旨意,责金瓜武士自动拖去行刑……奴才恳请皇后,自重啊……」  吴如意说到最后,已是一个重重的响头。  「自重?」她立在原地,似笑非笑、似讽非讽,「若是本宫执意入殿,你们……就要杀了我?」  门前的金瓜武士先是拱手作揖示意,尔后却各个手扶佩剑,蓄势待发。  见此,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步履些许踉跄。她对着凛冽的空气冷笑——那是对自己皇后威严尽失的嘲弄。如今自己对这些启元殿的人来说,不过就是空顶皇后之衔,实则只是皇帝眼中的路人,人命卑贱!  「那本宫就站在这里等,总该行了吧。」她笑意渐失、面如死寂,语气却是坚定,犹如破釜沉舟,「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陛下!」  跪地的奴才方始抬头,于心不忍,「今夜风大,皇后衣着单薄,若是在此久等陛下,怕是要受凉的——」  「吴如意,」不等对方结束,她已经开口打断,「不要欺我太甚。」  既然皇后话已至此,吴如意也不便多加阻扰,只能任凭眼前之人一意孤行。  夜色静谧,不动声色的等待才最叫人心慌意乱。不知何时,灰色的天空开始下起微雨,丝丝冷风吹肆。  她依旧立在原地,不卑不亢、无动于衷,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人像,守在殿前已有千万年的时光。突有一阵冷风徐徐袭来,身后青丝飞扬,再有点点雨丝飘然落下,落在斗篷上,像无形的重量附加在她身上。  这些雨,似是替她流不出眼泪的双眸而润泽一砂大地。  梦醒之后,她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所有,空虚得就连呼吸也觉得剧痛。此时此刻,她只想见他、告诉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她终于梦见了她!  雨絮落入心头,平添几分沉重的惆怅。  “飞花洒庭树,凝瑛结井泉”—— 记忆中大雪纷飞的那一年,他曾对着窗外的海棠说过这一句话;她也记得,漫天雪霜,亦是对着窗外的海棠,他却悲恸到久久无法言语……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脸上闪过的每一丝表情,无一不在地牢牢证明——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她承担过这份苦痛的人!  而今她如遇溺之人,纵使谎言戳破、美梦不再,但险象环生之际她最想要抓住的救命之绳,依旧是他。  因为他是她的笼、她的梦,她愿此生不渝的命!  她合上双眼,重塑意志,碾碎好几次想要倒下去的念头。  黎明时分,十二位宫人队列于启元殿前,手端盥洗之物一一越过南枯明仪两侧。眼看宫人们自由地进入殿内,她的眼神更是染了黯色,揣想着堂堂大端皇后欲见自己的丈夫,如今却连个宫人都不如。  吴如意见她脸色渐白,怕是快要撑不下去,心中越发焦急。待皇帝出寝,他老早就溜进殿内,跪地传话。  「你说,她站了整整一夜?」牧云勤挑着眉宇问道。他坐于帝塌边沿,任凭宫人们服侍周到,眼神却是轻蔑。  「回陛下的话,皇后从子夜便候在殿外,确实已有几个时辰。」吴如意抬头回话,字句里满是心疼,有意博取皇帝同情,「夜里刮风飘雨,皇后只着单薄外衣久候在外,若是再苦等下去,怕是身体要吃不消。奴才恳请陛下,赶紧传召皇后。」  皇帝听罢,着手将胸前一缕发丝缓缓扫到身后,脸上肆意冷笑,「吴如意,不枉你跟了她二十几年,早前意吞圣旨、如今跪地求召,你倒是……很回护皇后啊!」  「奴才不敢,请陛下恕罪!」吴如意听后惊慌失措,再次磕头求饶,「只是奴才认为,皇后必有要事面见陛下,才愿在外久候,还请陛下、还请陛下……」  「好了!」他不想再纠结下去,开口决意,「依你所言,皇后是有要事求见才会苦守殿外,那再让她等着,也是无妨。」  人言道,最是无情帝皇心。吴如意纵是无奈,眼见皇帝绝情,也无能为力。  殿外,她越发心冷,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她头重昏眩、眼神模糊,最吃痛的,便是那原本已经久散的隐痛又从腹部袭来。她眉间微蹙,手及下腹轻抚,未几全身瑟瑟颤抖,也不知自己是太冷还是太痛。  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咬牙苦撑。因为她是南枯家的女儿,生来便从不服输、从不退后!  旭日之时,启元殿的大门终于开启,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后的暗影里缓缓现身木廊。只见牧云勤居高临下,如雄鹰般傲视着她。终于面见皇帝,她心中欣喜,暂忘自身不适,跪地参礼。  他面无表情地步下台阶,款款来到她身边,却眼中无她。  「已是日晓时分,你堂堂一个皇后居然还身着寝衣、未及梳洗,流连于皇帝寝殿之外,身边就连一个宫人也没有,成何体统?」  面对羞辱,她倒也几分处之泰然。只要能见到他、能告诉他,她什么也不在乎。  她吃力地站起来,再向他欠身示礼,「臣妾自昨夜便在此等候,誓要见着陛下,也顾不及仪态礼数,还望陛下见谅。」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冷漠,深厚的目光却透出光来。  睨视她好一阵子之后,他方才启齿,「说吧,又想替那已远赴瀚州的牧云合戈求什么情?」  「不为合戈,是为臣妾自己。」她星眸黯垂,唯诺而道,「昨夜臣妾做了一个美梦,却无奈惊醒。为此,心中抑郁久久无法散去,才此前来,想和陛下倾诉。」  「倾诉?」他盯着她,只觉好笑,「就为了一个美梦?」  她让他厌恶,却也眼见她经一夜守候,已是脸色憔悴、神情不适。他不欲与这样的她多加纠缠,只留下冷冷一笑,便转身离去。  奈何她却不愿罢休,仪态尽失大声叫住了他。  「陛下难道就不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美梦吗!」  她终于泪腺决堤,抑郁如海终至灭顶,再也无法忍受!她见他回首,冷淡地望着自己。  她等了他整整一夜、她就只想和他倾诉,却不过换来一个铿锵而无情的——「滚!」  南枯明仪直视着牧云勤,哑然失笑,任凭最后一滴眼泪落下,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多么的荒唐。他深色的眸子里映出清晰的淡漠,也有阴郁的坚定,却始终看不出对她存有一丝的恨!  他不恨她。她于他,不过是路人。  他不恨她。因为他的心里,她不在。  她终于知道,体内那道裂出的缝、那不断碎裂的边缘,所剩无几之后,叫支离破碎。  但她不知道,其实她的身影也映在他的视线里——他看着她缓缓垂眸、缓缓转身——最终,缓缓落下。  落在,他及时冲上前去紧紧拥着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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