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我心坎上的问题了,兴趣都浓了七分,忙道:“为何?” 他道:“因为关三夹在生、养的两位夫人间,难免困顿。据说关三小姐极识礼教,因而心向嫡室生母,然而我却觉得,八年抚养之情,生生摒弃,关三对现状未必不怀怨恨。冒昧问一句,三小姐与柏夫人关系如何?” 我哑了哑,道:“不如何。” 他道:“那就对了。既然如此,三小姐在得到了储妃身份后,有所抗争,也是人之常情,甚至柏夫人还会因过去而有所退让。据我所知,关司农反而偏爱三女和柏姬,只是……” 他点到即止,我听得明白。当年嫡夫人压制柏姬,关录淑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出于某些原因,连关岑中也不敢驳斥自己正妻的行为。因此在嫡夫人力荐关著微嫁为储妃时,关岑中却属意三女,且客观来说关录淑的年龄的确更合适,因此得以成功。 没曾想关岑中和嫡夫人还有这么些龃龉,算我白捡了便宜,前几年关录淑在内院受的打击我一分没尝,扬眉吐气的时候却被我上了身。 很奇怪,他就这么信了我,我也就这么信了他,好像我们之间的秘密不是堂堂一介太子妃的偷梁换柱,而是红枣汤少加了一勺糖。 如此,我试探道:“你真的帮我?” 他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帮三小姐了。上回一见,三小姐就不觉得我这人古道热肠?” 我第一次听别人用这种词夸自己,没忍住:“您的居心很难讲,四殿下。” 他挑眉:“三小姐不妨直言居心叵测。” 我打哈哈:“不敢,不敢。您可是唯一知道我最厉害的秘密的人,生死攸关,您可要保密,求你了?” 他道:“那三小姐记得把脸擦一下,哭过了,妆有点花。被误会就不好了。” 我怔怔抹了把脸,道:“为什么你这么个貌似很有礼貌的人,刚才连张帕子也不愿递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这时候的人有个习惯,身上出门揣好几张帕子,为了随时维护自己的美好形象。 果然是刚被我奶了很有礼貌的人,一点儿没恼,还很心诚地向我解释:“担心三小姐介怀这些贴身之物的授受罢了。既然三小姐怪罪,那这个,就当做我的赔礼。” 我闻言一看,却见他慢条斯理地将左手上那只扳指褪了下来,放在掌心上,静静呈给我。 我意外地伸手去拿,在眼前钻研了半晌,学着他往左手拇指上套,尽管对我来说太大了些。 他默了默,道:“这犀角扳机,本是勾弦护手所用,常人右手勾弦,因而戴右边的多。” 我闻言觑了他一眼,原来他还是个左撇子。不过我也没有摘下来换到右手上,只就着原来的戴法自我欣赏几秒,道:“无所谓,我也没法儿真的戴出去。这有什么说法吗?” 其实本心,这是一句只有现代人听得懂的调笑。赠戒指可是求婚,扳机好歹也算个戒指。他诚然听不懂这一层,竟也真给我整出个说法来:“既然卞征说了,愿意帮三小姐,那么三小姐以此为信物,便可到皇子府与秋官府来找我。” 我的目光仍然流连在那扳指上:“卞征……你算秋官府什么人?” “大司寇。” “这样。” 我必然听不懂这是个什么官职,事实上秋官府是干什么的也得容我事后打听,但如若给他发现我不仅是假关三,还来自别的世界,那就太难解释了。我不怀疑他的智商,我怀疑我的。 扳指被我心安理得收藏了,顺手在屋里找出我自己掖的帕子,在脸上擦起来。我二人正无言,门外传来喧哗,我偏头一望,正巧白楝也探了个头,喊道:“小姐,是著微四小姐!” 关著微无奈地站在门前,卞征的人把她拦下了,那侍卫长得平庸,不知是不是我上回见的那个,拦人的手里握着一柄刀,纵然刀未出鞘,威胁意味也十足。 卞征沉沉一喝:“不得对四小姐无礼。” 我觉得他这个空白留得正好,微笑插话道:“著微,来。” 我两个双双发话,当然主要是卞征发话,侍卫利落地收手,请罪道:“得罪。” 关著微瞪了他一眼,进来把礼节做完了,就扑到我身边:“姐姐,父亲可算让我见你了!” 我勉强笑了笑,在卞征这种知情人面前假装失忆有种羞耻感:“对不起,可能父亲怕我吓着你。” 我本身不擅长与她相处,忙揪起她来面向卞征,打算介绍一下缓解尴尬,不料卞征先说道:“四小姐见过我?” 这些人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比我强,我默默把注意力转到他手上,见他习惯性地抚了抚拇指,然而扳指刚才却褪给我了,我笑了一声。 笑完两个人都看向我,我正色一清嗓,却听关著微惊叫一声:“姐姐,你脸上怎么了?是不是哭了?” 我犹豫了一下,笑道:“姐姐今天高兴。高兴哭的。”为了逼真,特意抬头对卞征道了一声:“还让四殿下见笑了。” 关著微的表情一愣后有些微妙,我试图打断她的思路:“刚才到哪儿了,啊,原来你们认识的吗?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道:“原来殿下记着呢。在柏府见过您两回,就是殿下都去看无故姐姐啦。” 柏府的人物,搁以前我必然不能问出来,只能站在一边含糊,但如今便自由无比,坦然问道:“哦?无故姐姐是谁?” 著微同情地看着我,但语调不减娇嗔:“柏无故呀!是大舅舅的女儿,一柄单刀舞得极好,改日带你去看……四殿下和无故姐姐有婚约了,对不对?” 我抬头,目光和卞征无端又撞上,他温和道:“对。你们与她是表亲的姊妹,与我也不必拘束。” 著微挑眉:“那能叫姐夫了么?” 我想象了一下我管卞征叫姐夫的场景,这个词对于我们一对私自相识的男女,特别是还没见过所谓的姐的我,真是迷之有一种诡异的色情。我本能抗拒,卞征却笑道:“太子与三小姐已得了圣旨,尚不敢称三小姐一句储妃。卞征在太子之下,更不能逾矩。” 我总觉得他这是句歪理,但说出来还挺绕人,特别是当他这样做能达成我不用喊他姐夫的有益结局,我明智地没有抬杠。 而著微也出奇老实,点了点头就换了话题:“姐姐,我能在你这儿蹭个午饭么?” “嗯……”要承认这的确快到饭点了,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双双看向卞征。 他被我们一盯,果然抽抽嘴角,道:“既然旨已经传到,那我就先走了。” 我道:“好,麻烦殿下亲自来一趟……”话半一愣,对哦怎么是他一个皇子亲自传的旨?难道只是为了过来揭穿我就这么任性。 或许我眼里疑问太直白了些,他道:“不麻烦。太子的事,卞征一向自视臣下,不敢怠慢。” 我感到丝丝异样,原以为是错觉,送走他转过身看关著微时,发现对方眼中同样微妙。 她可以玲珑,我只能装傻。我问她:“怎么了么?” 关著微眨了眨眼,移开目光:“连乡野里都在传唱,四殿下又忠诚又恭谨,只要是陛下和太子的事,无关巨细,都小心对待。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正主儿自己承认……啧。” 这个“啧”很值得深思,但单凭我自己头发掉光也思不出什么,正好傻子一装到底:“孝悌的美德,有什么不好?” 关著微张了张嘴,无言看着我,半晌才道:“是这样没错……是没什么不好……”她试图绕出我扣下的美德绑架,特别是我和她之间也有手足悌礼存在,她尤其不能把自己带进去,“但太子实在是……” 她想不出合适的表述,气得转了一圈,对我认命叹道:“据说太子脑子不好。” 似曾相识。上一个与我谈及太子隐疾的事也是她。仿佛关岑中等人对此毫不关心,她却记挂得清楚。 我一脸诧然:“哦?这样的?” 她无言以对,点点头本想就此揭篇,走向桌边去取茶壶,半路却折了回来,盯着我道:“姐姐,如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现在,这样一个太子,你嫁得情不情愿?” 我道:“我无所谓。” 她纠着眉,复杂地看看我,道:“我曾经并不觉得这个太子妃有什么好,反而很看不上那太子,阿娘却说这该是人人争取的东西。姐姐,我以为你那么傲气,必然看不上这桩婚事,所以我想,落在我身上也无所谓。” 她停了停,“我没想到你想要。” 我不知说什么,祭出了万能的那句:“我不记得了。” 她笑了笑:“我知道。我只是想说,我从来没想和姐姐抢东西。况且,姐姐是有抱负的人。” 我怔了怔,缓缓道:“别说了。用膳吧。” 关著微在饭桌上又回到了活泼的样子,反倒是我被她一番话搅得心神不宁。 她、关岑中、嫡夫人和柏姬,单关家里的这些人,就让我分不清哪个信得、哪个信不得。 她走后我没躺回床榻去,自觉病总是要好的,筋骨该活络活络,便不顾阻拦非要去外头吹一吹新鲜的风。 我并未走很远,然而站在路边,抬头便望见百晖堂方向回来的嫡夫人。 我和她远远相视,各自有各自的意味深长,又默契地双双移开目光。她没有走过来,身影消失在转廊后。 深秋寒在一个风旋里,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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