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伫立的宅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此时用力,便打开了它。 一个面貌平庸的人从里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守门人默默看着他离去,又重新关上了门。 然而“平庸”这个词因人而异。我站在远处冷冷看着,第一眼便觉得面熟,第二眼已知道他从何而来。 这并不是我记忆超常,而是我自然而然地先拿了一个出处去揣度他。然而也的确没有想错。 这个人是卞征的近卫。我第一次见云屏时,也是他受命出手相助,之后几次秋官府相逢,任他其貌不扬,我也有个印象。 我也没想到这么巧,我就是打算来曾府上拜访一下,便一眼看到了他从里头出来,惊得我扯着陈筹忙躲了起来。 等他走后我才上前去,拍着曾府的门。 须臾,一个人隔门问道:“是谁?” “你开开门。” “你有事吗?我们主人不见客的。” “开门。” 我第二遍说,语气的森然已升了一个阶。 门里的人静了几秒,再开口,声音中带了惧意:“你得说你是谁,我才能去通禀啊?”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乐意好好说话。你要是不敢开,就让曾问给我出来,里外我算他半个救命恩人,当然他认不认,我可就不知道了。” 他又静默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远。 一会儿他回来了,打开门,低声道:“您请进。”他让了条路,“能不能请您走这边,是绕了点,但是我家公子害怕我家大人看到您。” 我其实没有为难别人的爱好,向陈筹微微颔首,乖乖跟着他走了右边,但气还没顺,忍不住讽道:“怕什么?” “大人这一月来担惊受怕,已病倒了……好不容易公子回来,又那个样子,现在不管谁来,大人都会恐惧。” 我问:“哪个样子?” “这……唉,您马上就见到了。” 住过关府、逛过柏府,曾家这点地皮对我来说也就是巴掌大的概念,即使是绕路,依然没觉怎么走就到了。我往床上那人身上投了一瞥,瞬间震住。 理论上这就是曾问,只是脸上敷着药,依稀辨得几道狰狞伤口,少年人的模样都看不真了。 可这不算什么,他被用力摧残的并不是这张脸。 农历三月天,北方尽管没入夏,但也早没了寒气,这人身上被衾只捂着腹部,全身我可看见的地方一大半,尽是伤处,白色绷布许多处已濡出血团,领我来的守门人忙上前去看,被曾问止住动作。 我把目光放到这少年人眼眸上,分明虚弱得很,目光却很倔,连阻止守门人的那一下都是在逞强。 很像我弟弟。男孩子通有的脾气。 他道:“林伯,你先出去。” 我压着心中波澜:“陈筹,你也出去。这伤是怎么回事?” 他不答反问:“你是大司寇的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你不是?那你为何自称……我的救命恩人?” 曾问多说了两句就开始气紧,说一半得喘一半。 我蹙眉道:“是月弯弯求我救你。” “你……”他忽然怔了,半晌才哑声道:“我明白了。你和大司寇认识吧。” “认识。”我这两个字说得很不爽,我总觉得我进了什么怪套,还迷迷糊糊。 “先说,你这伤怎么回事?”我防他支吾不答,直截了当道:“大司寇干的?” 他果真默了一默,道:“不是。” “要么就是,和铉给你上刑了?” 他“诶”了一声,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是啊,这副鬼样子。弯弯来看我的那天,我半昏不昏,只来得及让人转达几句话。她还好吗?” “不好,也就比你少惨一点吧。”其实我晓得这话冷血了,但我着实不爱替别人瞒来瞒去,善意谎言说那么多干什么,人就是要有诸如感恩愧疚等一系列抱憾的情绪才支撑这条命的。 他沉默了很久,道:“是么。” 我挑眉:“乱说的,我没和她见面,听说而已。我记得她一贯是个看得开的,你到底干什么了,让她忽然折腾起自己来?连贞平都不肯当了。” 曾问道:“你看我这副样子,不敢见她,这几日就要离开京城,也没法辞别。我只好说,对她不住,叫她不必等我了。” 我疑道:“就这么两句?她深信不疑?” “我告诉她,我要离开寿京了,她不必跟。” 我不解:“就非得把这事扯这么稀烂?你带她走啊,烧花庭不放人你们逃啊,成与不成起码先拿出试试的决心来,你怕她不乐意跟你走还是怎么的?曾大侠,曾大禁卫,你知道她把自己卖了都要救你吗!” 平躺的曾问突然抽搐着一阵咳,气息繁乱地道:“我知道她跟我!但我不能带她,我这是逃命!” 我陡然睐目:“逃命?你说清楚?!” 他还没喘匀:“大司寇说,安排人送我走,先藏到列国去,不要抛头露面。” 大司寇,又是大司寇。卞征究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安排了多少事,我不是求他成全曾问和月弯弯的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怒道:“为什么送你走?理由呢?” 曾问将我的怒火听得明白,颇为诧然,但还是道:“我们那一班禁卫,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本来……就要被灭口。我若是不走,也逃不过。” 我注意到这个“也”字,忽然发抖:“你那一班禁卫,其他人呢?” 曾问用力一闭眼:“……都死了。” 我追问:“为何?” 他整个人好似突然被触到了什么开关一样,挺身大叫道:“别问了!……死了就是死了!还有什么为何?别问我了!” 我一颦眉,正待反唇诘问,一触到他直直看上正上方的绝望的眼,却一句也说不上来了。 我与他相互无言,候了许久,他哑声道:“你知道和铉来审我的事,对吧。” “……嗯。” “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吗?” “不知。” “因为大司寇给我想了个活下去的办法,那就是把我同班的禁卫全杀了,只留我一个活口。这样在和铉审我的时候,我就可以说,他们都是当日战斗而死的,只有我侥幸活下来了,而当日的事,也只能凭我一张嘴‘复原’,因为没有别人可以审了。” 我觉得喉头一刹那不知噎了什么,难受得厉害,缓缓问道:“你是说,他们……都被大司寇杀了?” 曾问闭上眼:“大司寇说,无论我怎么做,这一整班人,都不可能活着出去。唯独我,他受人所托,可以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但我一定要按他说的做。” 我喃喃道:“受人所托?” 我忽然很想笑。都到这时了,若是我还相信卞征是为了我救的曾问,我才真是傻了。 我平复道:“你刚刚说,只有你一个活口了,这样和铉就只能审你一个人。那么,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也就凭你一张嘴了呢?” 他低声道:“是,我说谎了。” 我道:“你可能怕泄密。来,你听是不是这么个事儿:一个禁卫行刺丹夫人,你和你的同伴护驾。那个禁卫死了,丹夫人又把那个禁卫的同班人找来,也当着你们的面给杀了。” “……是。” “好,那么你不用担心我在诓你了,我知道那些事。现在你告诉我,大司寇让你对和铉说的是什么版本?” “……”他没有答。 我怒极反笑:“不说也罢了!反正月弯弯你这辈子也不打算见了,她给我惹了你这么桩烂事儿,我送她一程,不过分吧?” 浑身是伤的曾问又惊又惧,动了气,又是咳又是抖,急迫地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囫囵。 我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 他好半天才能抽着气道:“……不要动她!我告诉和铉,被丹夫人杀害的那些无辜禁卫,好几个也参与了行刺的事,被诛杀;而另外一些也在护驾时死了。” “和铉能信?” “他不信。所以严刑逼供。但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我必须咬死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刺鞭烙铁什么没用上,肉都割去一块,若非大司寇不准他伤及要害,我未必不会死在那里!” 他大喘着气,躺在床上,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大司寇起先要我这么做,我本来不同意的!如果我同意了,就代表我的同伴都要死!但大司寇说,横竖他们都不能活……而且,而且……” 我面无表情地接道:“而且他用月弯弯诱惑你,是吗?” 他道:“是……我真的好想活着,好想回到她身边……大司寇把她带来了牢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她为我那么伤心,我真的受不了……” 他又快说不下去了:“那时候,我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依然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想,我也不是永远要逃,总有一天风声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可以回来的,她记不记得我没所谓,起码我能再看看她……看看她……” 我望着他心痛的剖白,自己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我对着他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说,你知道吗,和铉是去救你们的,他才是试图把你们的性命从强权手里往回抢的人。你百般酷刑仍不屈服,实则辜负了一腔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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