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瑶一早便起来梳妆，穿上一身纯白的衣服，粉黛未施。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今天是去招降的日子，这身衣服，算是为故国送葬了。 “公主，我随你一起去吧。”临出门时丹宁哭着对她说。这个丫头近来特别爱哭。 “乖，没事，我去去就回来。给我准备好绿豆糕，等我回来吃。”这凶险的场面，能少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吧。她拉开丹宁抱着自己的手，冲她笑了笑。丹宁红着眼睛，委屈地看着她。她又摸了摸小丫头的脑瓜，然后转身出了门。 太子府的马车已经在府外，她第一次跨过那朱红色的约有两丈高的门，门的两边是麒麟抱鼓石，门上是画着飞龙的门簪，彰显着主人的地位。门外，身着紫衣的李长瀚正在与一边的郑明宇说着什么。而另一边站着的，是身着蓝色长衫的神医陌风。 陌风身上带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气质，让人一看便觉得如遇霁月清风。看着师傅熟悉的脸，花白的头发，和一如既往那般严肃冷静的神情，萧瑶走上前，双腿跪地行了个礼：“师傅。”她忍不住就想哭。无论经过了多少事，在师傅面前，她都还是个孩子。 头顶一声叹息，陌风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徒弟拉起来。一段时间不见，他的徒儿又变了。早年间他与长盛国君主萧长天交好，常常出入长盛皇宫。后来他遇见了当时还很小的萧瑶。那时小小的女孩拿着一杯水问自己的丫鬟：“你说一碗水可以分成多少份？” 侍女想了想答：“数不清吧。” 小女孩拄着下巴疑惑道：“这么说是数不清的东西变成了这数的清东西？”然后努着嘴沉思片刻，接着道，“真可怕。” 他当时便觉得这个小女孩很有灵气，再加上长盛国君对女儿一向采取放养政策，他便主动做了这女孩的师傅，教她医术和读书。那时她才六岁。如今记忆中皇宫里那个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让她做功课她净偷懒的徒弟早已不见了。这是他一手教导的徒儿，如何能不心痛？之前接到线报说长盛亡国他便飞鸽传书给这徒儿说自己马上到天兴京城，并未说明缘由，只是希望徒弟得知这个消息时有人在身边，不想却还是晚了。他拍了拍徒弟的肩，又叹了一口气：“走吧。” “师傅，我答应了太子殿下，你会为长孙姑娘治病。”萧瑶却不肯移步。 “这些事为师都知道了，既然当日允你三个愿望便不会食言，如今，先让太子殿下履行他的承诺吧。”说罢陌风看向一旁的李长瀚。 李长瀚微微点头，示意萧瑶上马车。 “陌风先生也请上车吧。”李长瀚朝着另一辆马车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必了，我乃江湖人，不坐这王孙家的车架。我自己骑马过去便是。”然后不再多说，飞身上马。策马而去。在场众人都被这人隐约透露出来的气质惊呆了。这世上能在皇帝或者太子面前不假辞色，转身便走的人怕是也只有他了。 萧瑶一只脚正要登车，无奈车架有些高，再加上她又穿着一身长衣，一时手没拉稳仰面便要倒下去。还没来得及惊呼，忽然身后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她转头，对上的是李长瀚苍劲的双眉和暗冷的眸光。心里不自觉颤了颤，仍旧是默默无言地转身上了车。萧瑶与李长瀚同坐一辆马车，二人相对无言。车架颠簸嘈杂，一路上的沉默倒也不显得突兀。她一直看向窗外，路过忘机酒肆的时候，望见连峰和慕容嫣正坐在酒肆里一人端着一碗酒，都微微皱着眉头。 城外，天兴的军队衣着整齐分成两阵站在栅栏之后，蓝衣的陌风骑马站在一侧。另一面是长盛的军队，虽然队列整齐，但将士门身上都已经沾满了污泥，布满了伤痕，武器也都多多少少有些残缺。骑马站在军阵前的男子便是长盛国大将军周子琰。他身着残破的盔甲，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但身形仍然巍然不动。他身后扬着的，竟然还是长盛的国旗。此时见着身着缟素的萧瑶，忽然眼神一滞，蓦地显出几分柔情，几分悲凉。 对阵之处的两侧，原是外郭居民的住所，此刻因为争战早已没了人家。 不一会，城门打开，两个人穿着白色囚服的人被一行士兵押解到天兴的两阵之间，颓然跪下。见此情状，长盛国的军队里传出一阵惊呼，随即全部下马，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天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两个伤痕累累的囚徒，正是长盛国的国君萧长天和长盛国太子萧远空。 萧瑶看了看身边的李长瀚，轻声说道：“我过去了。”便向父兄走去。一旁的陌风也跟了过去。 一路走近，倍觉心酸。七年前离别之时父亲还是一头黑发，如今却已换作银丝。七年前离别之时兄长仍旧言笑晏晏，气宇轩昂，此时却满身伤痕，双膝跪地。此时三人相对，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爹，哥哥。”萧瑶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不觉泪流不止：“你们又何必来救我。” 她与父皇和兄长之间的称呼向来和寻常人家一般，因为她父皇说只有这样才像是一家人。 “傻孩子，七年前都是爹和哥哥无能，才让你到这来受苦。如今这光景，爹和哥哥就算是丢了性命，也要来救你的。”苍老的父亲微笑着，如同七年前一般，眼中充满爱怜。 “有劳爹和哥哥挂心了，瑶儿在这过得很好。”她扑进了萧远空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只觉得那怀抱分外有力而安全。 “瑶儿，你今日为何会来这阵前？为何我与你兄长也被押到这里来。”看着双方军队在此对峙却无人出手，萧远空地内心也感觉到了一丝丝诡异的意味。 闻言萧瑶含泪，又磕了三个头：“爹和哥哥对瑶儿的好，瑶儿此生不会忘记。如今国家倾覆，父兄受难，瑶儿答应了太子殿下，劝降这一万兵将，他还父兄自由，还请父兄不要责怪瑶儿自作主张。” “瑶儿！你说什么？你这是叛国！”萧长天和萧远空几乎同时惊道。 “爹，哥哥。长盛已经亡了，如今负隅顽抗只是徒增死伤而已。你们看看那一万兵将，他们也是有家，有妻儿的。若是将性命断送在这里，多少家庭又要毁于一旦？我们欠百姓已经太多了，不如就此放手吧。” 萧长天和萧远空闻言默默不语。萧瑶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其实是明白这些的，只是祖宗留下的社稷重担，他们担了半生，一时无法放下。 萧瑶接着道：“爹，你给我取名叫萧瑶，便是希望我能逍遥快活。想来爹与哥哥也想活得逍遥快活吧。你们为那江山已经作茧自缚半生，如今便算了罢？剩下的日子和母亲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过和乐的日子可好？” “可是长盛的军队与子民......”萧远空略带迟疑。 “我已经与太子殿下说好，他会善待降兵和长盛的百姓。这些年天兴的实力想必爹和哥哥也清楚，百姓们不会受苦的。” “话虽如此，可是这么做又如何能对得起列祖列宗？”这江山萧长天已经担了二十八年，纵然如今无力回天，但不作抗争便拱手让人总让他觉得愧对先祖。 “爹，江山之本是为民。此时降了是不负百姓，也算是不负江山了。”萧瑶继续劝说。 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的陌风一脸不耐烦，心想要不是萧长天这货写得一手好字，就这迂腐劲还真不想理他：“得得得，你祖宗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你祖宗怎么想？你祖宗知道你做这皇帝做得不开心还让你继续当皇帝那也不是个好祖宗。那么多年了还那么婆婆妈妈。七年前就让你交了国玺直接把长盛送给天兴，你不乐意。你看看苦了瑶儿那么多年，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 然后他又转头对萧瑶道：“你别理他俩了，好言好语说那么多都不听。索性就交给我吧，以后有我看着他们，保准他们不敢一哭二闹三上吊。” 本来凄凉的场景瞬间画风突变，跪在地上的三人听了这话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笑。良久，萧瑶看着他们俩，两人别过头去，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萧瑶起身后退，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爹，哥哥，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不相见了。日后你们远走江湖，我永居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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