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秋风吹过陵阳,带来了入冬前最大的一场雨。这场雨下了好些天,淋塌了北边的山,河水也涨了几寸。大雨未停,山道不通,水路凶猛,南来北往的行人皆被阻于此。一时间镇子上原本冷清的店铺,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变得热闹非凡。 镇上最大的客栈叫亨通客栈,取得是万事亨通之意,虽不是陵阳最好的客栈,但架不住这间客栈屋舍宽大,所能容纳的客人多,南来北往的行商走卒多聚于此。 瓢泼大雨随着天光的暗去而逐渐减少。客栈的大堂内摆了十几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客人们都围坐在边上,悬在屋顶上的油灯已经点上,照的大堂亮晃晃的。 客栈大门的侧前方搭着一个简陋的台子,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穿着一身洗的发白蓝绿的袍子,手中执着一柄纸扇,正坐在台上说话。 那人惊堂木一敲,正说着列国英雄传。 大堂的后头有一间小屋,是专门给来往的贵人准备的小厨房,小厨房没有门,只挂着一块蓝布做门帘。门帘后突然伸出一只如玉的手臂撩开了帘子,从后面走出了一个娉娉袅袅的紫裙姑娘。这姑娘红唇微翘,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尽显婀娜之相。 跟着走出来的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此人眉如剑锋,眼如鹰眸,面色冷峻。此时正提着一个食盒,走在她的身后。两人绕过大堂走进了客栈的后院。 这间客栈的后院除开一个通往后街和菜园子的门之外,还有一个门是和隔壁一间一进的院子互通的。两人跨过院门,走进了一间不大的四方院子里。这院子是客栈老板特意备下,以备不时之需的。 院子的东厢房门口,也站着两个黑色劲装的男子。 紫裙姑娘停在了门口,她接过男子手中的食盒,嫣然一笑。跨过了大门,绕过多宝阁,就看一个纱橱。 这几日陵阳一直下着雨,紧闭的窗子挡不住湿意的蔓延。 紫裙姑娘推开纱橱,就瞧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正闭眼靠在铺着大红撒花金丝滚边褥子的榻上小憩,她身穿青色毛秀丝竹褙子,通身上下只头上缀着一根白玉的簪子,其他别无饰物。 塌边有个丫头正坐在小杌子上,扯着嫩黄色的线,低头打着络子。 她将食盒递给那丫头,轻声问:“我不过去了趟前院,怎么又睡了?” 那丫头撇撇嘴,回答:“郡主要睡我还能拦着不成?这雨下个没停歇,就连我都觉着要发霉了。” 紫裙姑娘这么一听,葱白的手指往她额头一戳,说:“你呀,就是个懒骨头。还不快去把药盛出来。”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内传出娇弱清润的女声:“是紫芫吗?” 紫芫连忙应了一声,快步上前走到了塌边,道:“郡主可醒了?” 萧若珩眼光迷离,坐在榻上醒了醒神,她刚看了本游记,记中尽书大好山水,一时入了迷魂游四天,直到现在醒了还觉着自己踢云踩雾,犹在梦中。好半晌才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恰巧那丫头将药盛出来,瞧见萧若珩问话,不由地暗自发笑。 紫芫掩嘴又是一笑,说:“奴婢说咱们出了观里,便大雨滂沱,必定是老天爷也觉得那观里晦气,替咱们冲一冲,好教郡主舒坦地回到王府。” 萧若珩虚岁十五,是今上亲封的昌平郡主,她父亲乃当朝□□的胞弟吴王萧守约,拜柱国大将军。 其兄萧寰自小便在军中长大,十六岁继承了吴王之位,十年间已是右军的主帅,领兵镇守北疆。这一次若不是为了接萧若珩回京,恐怕如今他还在颍川的青山大营里待着。 萧若珩与萧寰为异母兄妹,萧若珩的母亲为先吴王萧守约的侧妃赵氏。为三月女,赵氏在产后血崩而亡,有术士批命,三月女克双亲。于是她自幼长在平阳观中。六岁先吴王逝世后才被萧寰接回身边教养长大。 一年前萧若珩十四岁,正是大好年华,恰逢萧寰领右将军之位追击北燕大将拓跋义遇袭,生死不知。半月后其外祖逝世,金陵又传出了她命克双亲的谣言,恰有愈演愈烈之势。皇后无奈命其于家中为外祖守孝。 两个月后萧寰大败北燕得胜归来,京中谣言不攻儿破,八月中秋宴,萧若珩自请离京入平阳观为国祈福,皇帝首肯,许期一年。 恰于九月期满一年,大齐与北燕议和,北疆无战事,萧寰便告假来接她回家。 然而途径陵阳,遇大雨,河水暴涨,行之无路,恰巧萧若珩偶遭风寒,一行人便在着这亨通客栈住了下来。 萧若珩闻言嗤笑一声,起身坐在了镜子前,由芸香给梳着头。打磨的光滑的铜镜中映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红唇黑眸,黑色的眸子中又映着镜子,一层映着一层,层层叠叠无穷尽。 啪的一声,萧若珩将铜镜盖下,把芸香吓了一大跳。 紫芫从暖壶里将温着的药端了过来,正好瞧见了这一幕,心中暗自叹息,自从来了陵阳,郡主便咳嗽个不停,一天三顿药,比吃饭还勤。可这身子却是不见好。紫芫也着急,只盼着大雨快停,能早日赶去潭州,再找个好大夫看看。 她缓缓走到萧若珩身边,轻声道:“郡主该喝药了。” 萧若珩面上瞧不出怒,却也是瞧不出喜来。只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紫芫叹了口气,将汤药递给芸香,拿起一把梳子,为萧若珩梳了个倭堕髻,道:“陵阳三日,绵雨不断,郡主倒是很久没出门走走了,怕是闷坏了吧。奴婢瞧着这雨越下越小,怕不是今晚就要停了。明儿啊就会出太阳呢。奴婢听说这陵阳有个桃源谷,谷中四季如春,百花盛开。” 萧若珩闻言莞尔道:“是吗?”仿佛刚刚那个浑身散发着解㑊气息的人不是她一样。 “是啊。”紫芫点点头,从妆盒里挑出一对珍珠发梳给她缀上,道:“郡主可要好好养着,等明日天气好了,咱们就去那桃源谷看看可好?” 萧若珩见紫芫这般哄她,也知是自己太过任性,只当自己是个小姑娘喜怒无常。想想若不是跟了自己,身为吴王府的一等婢女,紫芫芸香两人的日子怕是比寻常家的姑娘还要好过些。于是便说:“将那药拿来吧。” 紫芫心喜,回头给芸香使了个眼色。 芸香点点头,伸手就去端那玉碗,哪知她刚给萧若珩手上摸了油膏,手里打滑,一不小心整个玉碗都掉进了桌旁养着锦鲤的缸里。 紫芫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瞧见芸香将碗给打了,心中又是急又是气,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萧若珩倒是不气,道:“可别嚷她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烫着没?” 一向机灵的芸香此时只喊了声紫芫的名字,脸色发白的站在那儿。 她这样子瞬间将紫芫给气得不行,平日里好机灵的一个丫头,怎么今日跟见了鬼一样,站在那儿不动,怕不是给郡主宠坏了。寻思着等回了金陵,还需要找人教一教这丫头。 这般想着,紫芫无奈走了过去,只见芸香身旁那一缸子红鲤鱼全都肚皮朝上,白玉的碗儿翻在上面,一红一白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紫芫给吓得不行。她提拉着芸香的袖子,声音颤抖,却是强装着不敢让萧若珩知道,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将这里清理一下。” 芸香应着声神色慌张的收拾。 紫芫芸香这一反常的态度让萧若珩起了疑心,她起了身,立在门边,将缸中的一切皆扫于眼中,道:“你别掐她了。” 紫芫大惊失色,连忙转身拦着不让她看,“好郡主,咱们别看了。莫脏了眼睛。” 萧若珩拨开了紫芫,道:“今日是这死鱼,明日指不定是我呢。” 紫芫道:“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咱们明儿就要回金陵了,吴王府里谁敢放肆!” 萧若珩道:“你指着他来救我,却也不想如今我们就住一个院子,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以后回了金陵隔得远了,他救得过来吗?” 此话一出,紫芫眼眶泛红,心酸无比,大齐的郡主谁不是富贵荣华,怎偏偏她家郡主这般多灾多难。 萧若珩从缸里捞起那碗儿,白玉触手生温,缸里褐色的汤药映着她的脸,唇红肤雪,好不娇艳。 “他们既然想我死,必然是有所准备的。这一次是□□,下一次就可能是刀枪了。” 紫芫瞧着她这样,心疼的值掉眼泪,她知道自己是拦不住萧若珩的,赶忙接过那玉碗,怕那碗里的□□伤到萧若珩。 萧若珩瞧过了就不觉得稀罕了。只是这紫芫一哭,她心又软了,替她擦眼泪,道:“你哭什么。不过就是一条命,总归是要死的。死在谁手里不是死,值得你这般难受吗?” 萧若珩哪知这话一出,没有安慰到紫芫,倒是引的她嚎啕大哭,更是伤心了。 紫芫这般样子使得萧若珩颇为无奈,讨好道:“好了好了,你莫要哭了,我不说这胡话便是了。” 紫芫边哭边道:“郡主若是一心想死,不如让紫芫先去探路,也省的奴婢在地上难过,倒也全了咱这儿主仆之情。” 萧若珩这一听,心中没有感动却是不存在的,心想着,这辈子能有一人如此待我,也是不枉此生了。她鼻头一酸,打趣道:“哎呦呦,你怎么越说越过了,我可没说我想死。再说了,我便是死了,紫芫姐姐也得好好活着,不然逢年过节谁给我烧纸呢?” 紫芫被萧若珩气得不行,红着眼眶道:“呸呸呸!刚刚还说不说胡话了,现在说的又是什么。” 萧若珩也没反应过来,只笑着说道:“哎呀是我的错。姐姐别哭了,再哭我又要说胡话了。”罢了,她瞧着立在一旁的红了眼圈芸香,道:“你怎么也哭起来了?得,本郡主这就去打盆热水供两位姑娘擦脸。” 芸香一听这话,心知萧若珩有话要与紫芫说,便只身出了纱橱。 她这一走,屋子里就剩紫芫与萧若珩两人。萧若珩拉着紫芫在小榻上坐了下来,道:“我知你心疼我,你当我是郡主,也知我是哪门子的郡主。本身就是个不争气的,若不是兄长,我如今怕是已做了女冠,再不然便是黄土一柸。你待我好,我是知道的。你这么哭,我心里也是难受的。” 紫芫哭的我见犹怜,哑着声音道:“既然如此,郡主答应奴婢,莫要再说胡话了好不好?好不好?” 萧若珩瞧着紫芫的样子,半晌才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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