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宁二十九年,科场舞弊案告破。礼部令史宋问疑似泄题被革职入狱。 宋寅成是曾三品大员宋问之子,但因科场舞弊,牵连家人,被判举家流放。父亲在狱中羞愤自戕,母亲不堪受辱死于途中,独留他这个罪人苟活于世。宋寅成念着母亲让他好好活下去的遗言不敢寻死,但他本人,却已和亡人没甚两样。在定安城浑浑噩噩的活着。白日里被吏使鞭打着做农活、修工事,夜里,就蜷缩在营帐里苦等天明。 宋寅成在等死,可是,在死之前,他却等来了秋夕。 秋夕是谁呢? 她曾是户部令史谢大人之长女谢馥芸的丫鬟,后来因宋寅成酒后失德污了她清白而被谢小姐送给了宋府。宋问本想替宋寅成做主,娶她为妻,但宋寅成抵死不愿,只得作罢,留秋夕在府里当个闲人。而此次抄家,也正是因为秋夕没有名分,才被当做是一般丫鬟,逃过一劫。 可这秋夕却追来了。不远万里,追随宋家人来到了定安这不毛之地。 秋夕在宋家被流放之后,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衣裙,也幸得宋家仁慈,自打她进了宋府,无需干活,一月也有二两银子,一年有八套新衣,料子、款式均是最时兴的,宋夫人也时不时赐些首饰,金饰和珠宝她都有些。秋夕本想等宋少爷烦了她时再一并还给宋夫人,只是,她未等到宋少爷遣她出府,却遇上了宋家大变。在官兵抄家时,她便悄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贵重首饰都贴身藏着,只留了一些不起眼的首饰塞进包袱里。所以官兵检查她们这些下人的包袱时,她才得以幸免,不像以往和她一起做事的丫鬟们,藏在包袱里的首饰都被官兵顺走了。 秋夕顺利出府后,便去了当铺,把首饰和衣服都当了死当,堪堪得了两百二十一两。她把两百两换成银票,二十两换成碎银子,还有一两全部换成铜钱。出了当铺,秋夕就去成衣店买了两身最差的麻布衫,换装的时候又借店主的针线将银票缝进了腰带里。这才放心的出了成衣店,顺手在店外的地上抹了把灰擦在脸上。紧接着,她去了京都里最大的镖局,编了一通凄惨的身世,付了十九两,求得镖局当家的顺路捎她去定安城。 一路上的辛苦不提,等秋夕踏上定安城的土地时,时间已去三月,而没有绕路、日夜兼程的押送官兵早已抵城近半月。 秋夕在定安城里花了一百文长租了间房,是独门独院里四间房中的一间。有一间是房东老太太住着,还有一间,住了个妇人,另一间就空着。 傍晚,老太太把秋夕和那妇人都叫到了厅里,介绍了两人后,笑着问秋夕:“大妹子,瞧你不是咱这边的人吧?你打哪来的啊?” 老太太的话秋夕没怎么听懂,准确来说,离京都越远,她越发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了。 老太太又问了一遍,秋夕仔细听了听,琢磨着老太太是不是在问她从何处来,便试着答:“我从京都那边来的。” 她话刚落,一旁做针线活的妇人终于抬看她,“你也是从京都来的?” 秋夕这才知道这妇人竟也来自京都。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妇人又问。 “我相公被流放到这里来了。”在秋夕心里,她是宋寅成的妻,因为她身子给了他。哪怕,宋寅成从不承认。 话音刚落,那妇人便放下了手里的活,低下头,擦了擦泪。“原来你也同我一般。” 老太太见此便退了出去。 妇人拉过秋夕的手,红着眼看她,“你说我们啊,怎就那么命苦。” 秋夕顺了顺妇人的背,没应。 等妇人平静了,她便拉着秋夕坐在桌边,问:“你相公是犯了什么事背流放至此呢?” 秋夕想了想,还是实说道:“他科场舞弊,被查着了。” 妇人听罢,拍了拍秋夕的手,叹息着说:“唉,他们男子犯事,苦的,都是我们女子。唉,你年纪尚小,怎的不就在京都享福,还来这地方受罪呢?” 秋夕想了想,哄骗道:“在家又有哪里好呢?在家时,他也不曾瞧我一眼,到这了,他便只能瞧着我。” 虽是哄骗,但其中又何尝不含着几分真情实意呢? 妇人听了,只连连叹气,不再言语。 经妇人指点,秋夕才知道,这定安城因是流放地方之一,所以有着许多不能言说的规则。例如,每月初一十五,家眷可带着吃食去营地,付上一点孝敬,就可以和犯人见上一会儿,这叫承情。而再过十日,便是这月十五。 “敢问姐姐,这孝敬要多少才行呢?” “至少一两。”妇人又叹了口气。 秋夕皱紧了眉头,“这可如何是好……家里因为他买所谓的考题要揭不开锅了,此次,我也是贱卖了老宅和田地才凑了二十一两,给了十九两给镖局才来了这儿,这、这、这又要一两银子才能见上一面……唉,这可如何是好啊!”秋夕红了眼眶。 妇人更是落了泪,“我当初还不如你呢!家里老人因他出事就去了,卖了田产办了白事后,我就剩个七八两,说尽了好话,娘家嫂嫂也就借了我一两银子……千求人万求人才到了这地方。得亏老太太收留,否则我当时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唉,现在也就每日不歇的做些针线活,好赚够银子,两三月见他一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秋夕才扶着疲累妇人回了房。等秋夕自己回房后,她便东瞧瞧西看看,最终把缝进银票的腰带藏进了枕头下草垫的夹层里,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这月十五,秋夕定是要去看夫人和少爷的。得让他们知道自己来了,这样,好歹还有个念想,不至无望。 但这两百两,秋夕是不打算动用的,这两百两,要等到有一日可以赎情时再用来接夫人他们回家。 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一份可以赚钱的事儿。秋夕按了按草垫,决定明天到城里转转。 秋夕到最后也没找到什么活计,只得跟赵氏,第二日妇人才告诉秋夕她的名姓与夫家,一起做绣品。秋夕的技艺要胜赵氏一些,所以工钱比赵氏略高,一个刺绣荷包十文钱,若是绣件则另算。 做了九日,秋夕只得了一百一十文钱,若是除去每月租金一百文,平日的菜钱等花用,每月至多也就攒个两百文,这要近五个月才能去看望一次少爷他们。秋夕叹口气,拿着钱去买了些肉,准备明早做些好吃的送去给少爷他们。 第二日,秋夕早早起身,碰上也起早的赵氏,两人一起做了些丰盛的饭菜,各自用食盒装着,出门向营地走去。 “妹妹,一会儿你跟着我走,我领你去送孝敬那里。” “好的。谢谢姐姐了。” 赵氏嗔道:“哪里的话。你可别和我见外!” 秋夕笑了笑。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营地。营地外,三三两两的排着些人。 见此,赵氏叹息道:“这年月,愿意陪着受苦的,不多了!” 因人不多,所以很快就到了秋夕与赵氏。赵氏在前给了孝敬,报上了他丈夫的名姓,便在一旁侯着。秋夕赶紧上前给了孝敬,低声报了宋夫人的名姓,官差查了查,却道并无此人,秋夕有些懵,想着,也许男犯和女犯并不在一处,便赶紧报上少爷宋寅成的大名,这次果然就找到了。这时,赵氏的丈夫也就来了。 赵氏的丈夫,长相平凡,但身子佝偻已显老态。秋夕不好多看,听赵氏约着见完后营地外等她,便点了点头。秋夕心里,却在担心着自家少爷能否受得住这里的苦日子。 等了有一会儿,刚才的官差才带着人过来了。 “这人还不愿来,说是没人可见。我把他逮过来了,你且聊着吧!” 秋夕赶紧拿了几个铜板递给官差,谁知那官差却推了回来,“你且收着吧,看你也不容易。你快和你相公说话吧,一会儿我又得把他带回去了!” 秋夕连说几声谢谢送走了官差,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少爷,这一看,却红了眼眶。 以往的宋寅成,虽不是俊美无双,却也算得上个俊秀公子,面白如玉,肤嫩如脂,再加之桀骜不驯的气质,一眼瞧着,便知这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宋寅成是家中独子,从小被护着长大,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求娶谢小姐不成,受过最大的责罚,也不过是跪祠堂。可这样的公子,却偏偏到了这样一个地界受苦。 秋夕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灰黑囚服、皮肤被晒伤、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人,终于深刻的认识到,她的少爷,宋寅成,终还是从天上掉落了下来。秋夕擦了擦泪,硬拉着宋寅成到了树下。 秋夕跪坐在地上,把包食盒的布解开,摊在地上,这才把食盒里的食物端出来放在布上。 “少爷,您快用些,都是您往日爱吃的。” 宋寅成终于转过视线看着秋夕,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抬起脚一脚踢在秋夕的身上,秋夕仰倒在地,而宋寅成脚尖踢到了秋夕的下巴,秋夕不小心咬着了自己的舌尖,立即尝到了血腥味。而宋寅成已经踢翻了地上的食物,他一个跨步,踩在食物上,弯下腰,靠近秋夕,宋寅成伸手钳住秋夕的脖子,秋夕不得已随着他的力量抬起了身子。 疼。舌尖疼,手掌疼,脖子疼。 整个身子都痛。哪里都疼。 宋寅成狰狞着一张脸,他近乎嘶吼的说道:“我宋寅成竟然要靠一个小丫鬟同情!!!你是不是特别得意!!!我宋寅成昔日那般对你,如今,我也到了这番境地!!!我害死了父母,竟然还苟活人世!!!我宋寅成真是猪狗不如!!!但是!!!你们也休想欺辱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我害死了父母…… 我害死了父母…… 我害死了父母…… 原来,他…… “我宋寅成猪狗不如!!!哈哈哈!!!我宋寅成猪狗不如……哈哈哈……”宋寅成松了手,秋夕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却顾不得疼,赶紧起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宋寅成,却看见他早已泪流满面,泪水划过他伤痕累累的脸颊,秋夕抱住了他。 “我宋寅成猪狗不如……你且笑我吧……轻视我……折辱我……我便当还你了……还了你……我就少一分亏欠……”宋寅成任由秋夕抱着,近乎疯魔的呢喃自语。 “少爷,您还有奴婢呢……” 转眼,时间已是三年。 宋寅成变得越发憔悴,性格越发暴躁易怒。秋夕每次承情归来,总是一身的伤,赵氏对她更是再生不起任何嫉妒,只觉怜惜。 圣宁三十二年,圣宁帝崩,太子即位,改年号顺天,大赦天下。 而大赦天下到了定安城,也就成了赎情制。单着赎情的银子就有许多讲究。年老的,银子仅五十两,其余的,都需百两。 赵氏在这定安城里守了十六年才终于等到这一天,她必定是要将丈夫赎回来的。可是,她如今顶天了也就能凑出四十多两银子,一百两,对她而言可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而秋夕靠着自己没日没夜的做绣件攒够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又去找绣房预付了当下做着的一件刺绣屏风的五十两银子,然后借了六十两给赵氏。 公布赎情制的第二日,军营外早早地就站着些人,到了时辰后,营门一开,皆凑了上去。秋夕和赵氏死死按着藏着银子的包袱,并不与众人挤在一块儿。 等了有半个时辰,才终于念到了宋寅成的名姓,秋夕和赵氏招呼了一声,赶紧上前去。交了银子,看着官差将宋寅成带了出来,赶忙去扶住自家少爷。 秋夕怕委屈了自家少爷,昨日便在城里另外租了间一进的房子,花了整一两。 跟赵氏招呼了一声,秋夕便扶着自家少爷去了新租的房子。 此后,宋寅成每日饮酒,醉后,就对秋夕动手,但酒醒之后,却又对秋夕避而不见。 秋夕知道,少爷这是对她有愧。但其实,她从不觉得苦,因为如今,少爷总是看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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