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病床前说了很久的话,大多是张路元一个人滔滔不绝着自己和林璟从前的糗事,又或者是他一个人在国外遇上的好玩的人和事,老人家看看孙子,然后又看看孙子身边的女孩,满足地朝二人笑。 “奶奶,我和小璟一起去印照片了哦,再晚了照片店要关门的。” “去……快点……回来……”奶奶的声音是那样虚浮。 路安在一旁已经站了很久,她的腿站的有些麻,林璟给母亲做了一个你先回去的口型。她对于女儿还是了解的,就像小时候自己如果开口问她要心爱的玩具,她就算再不舍得,也会把那个公仔送到她手里。 所以她会不遗余力地把这套戏做足。 张路元牵着她的手出了病房,径直路过了那个拥挤的电梯间,她以为是张路元没看见,还想把他拽回来。 “喂……电梯过啦。” 他就好像没听见林璟的话,男生的力气大过林璟太多,他走的又快的惊人,林璟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他推开那扇灰色的消防通道的大门,将她拉进了医院的楼梯间,坐在台阶上,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医生说了,奶奶的情况很不好,如果能熬过去,也就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就捱不过去了。” 他的眼泪和林璟不一样,他是无比冷静地哭,不是歇斯底里,只是泪水漱漱。 张路元这个时候才开始庆幸爷爷和外公外婆过世的时候他还太小,几乎都没有记忆,只不过是父母将他带到现场,他只要乖巧听话地跟着父母磕头祭拜就足以,所以他只要经历一次这样的痛彻心扉。 奶奶一个人代替了他对于祖母这一辈人所有的感情,她用尽自己的所有宠爱他,对他好。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奶奶口袋里有10块钱,每一分钱都会花在自己身上。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多伦多的天还没有亮起来,太阳初初露了一点头,他在这样的黎明里劝自己尽量冷静,彭林之只是说中了风,说不定一切还好,送医院又很及时,现在医学技术那么发达,一切都还可以挽回,正如太阳终究会升起。 可父母只给自己打了一个电话,如果有好消息,他们应该会不吝告诉自己。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的寂静让所有的恐惧如同潮水向他的脑海侵袭,他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不去想自己和奶奶的那些过往,他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个老人对他一切的掏心掏肺,所谓的回馈却寥寥。 彭林之年轻的时候因为是空姐的关系,忙着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过年偶尔也不在家,虽然总是可以给自己带回稀奇古怪的礼物,可他最想要的还是母亲在身边的陪伴。张潇那几年生意刚刚起步,大小应酬总是少不了,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早已进入梦乡,也只有在早餐的桌子上能和他打个照面。在他七岁以前,张路元对于二人的印象远不如自己的奶奶清晰。 他小时候赖在老人家的腿边,奶声奶气地和自己的奶奶告白: “奶奶,我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娶你了。” 老人顶着一头的半白的头发,手里的锅铲也被他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不忍心打碎这个五岁小男孩的美好愿望。 “是哦,那要等你长大哦。” “那我要快点长大!”他捧着玩具汽车在整个家里撒着欢跑,从一楼跑到二楼,又从二楼跑回一楼,欢欣鼓舞地喊着,“长大了就能娶奶奶了!” 长大以后,父母常在饭桌上,拿这件事情来嘲笑他当年的幼稚。 “你小时候还说要娶自己奶奶的,你还记得吗。” 他次次都只是低头扒拉着饭,就是不说话。 是那个老人弥补了自己最最童年时缺失的父爱和母爱,哪怕彭林之和张潇在后来的日子里尽力补救,那不过也是亡羊补牢。奶奶是他这一辈子最爱的亲人,最舍不得的亲人,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蹙着眉头,林璟从来没见过他哭,有些惊慌失措,“小璟,我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倒下来。” 张路元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林璟”,可他这一次叫的是“小璟”。他这是把她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我总想着,还有以后,她还可以等我,看着我学成归来,看着我结婚生子。” 他想像着奶奶会等着他,一辈子地等着他。一如他小时候,放学后蹦蹦跳跳跑进家门,奶奶拿着一条毛巾给他擦去额间的汗,催着他快去洗手,给他准备点心那样等他。 医院是个冷血无情的地方,除了雪白冰冷的床单,雪白冰冷的白大褂,雪白冰冷的护士服。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的。 那些病人无力地躺在床上咿咿呀呀,浑身插着管子,睁着眼茫然地等待,那是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事。如果他们还有残存的意识,他们也许可以预知到自己命不久矣的未来,也许还抱着那么一线希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痊愈离开,离开冷冰冰的医院和冷冰冰的床。 而那些家属,除了拼了命地哀求和感谢医生,恳求着他们可以将自己的亲人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他们什么事都做不了。 雍和宫的那位老奶奶在每一间佛堂前虔诚地敬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张路元说她是为了重病的亲人。也许吧,也许她就是这万千无能为力中的一位。 这世上的人,又有谁能逃脱出这些。 林璟在这间医院里想起太多自己的往事,她第一次看到病床上的外婆之时,甚至比他更糟糕,她接受不了如同大树一般撑着整个家的老人轰然倒塌,父亲开车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就开始无声地哭。在医院的大门,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在至亲的面前哭,不可以。可当她看到外婆的时候,情绪还是崩溃了,她流着泪说着安慰的词语,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在欺骗。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即将要面临生离死别是怎样的残酷。 外婆的运气不知道是算好还是算差,她捱过了医生口中的危险期,幸运地闯过了鬼门关,依靠着几个月的艰辛复健,勉强可以拄着拐杖走几步之后,她又再次摔跤,无法起身。外婆已经是中过一次风的人,又有着心脏病史,就连医生也只说手术不过是一个冒着极大风险的选择,而不是必须的治疗。 母亲和外公二人为了是否动手术之事争执不下,手术意味着风险和痛苦,带来的是生命的短暂延长,也等同着接下来她仍然只能躺在床上的事实。 他们在家里大吵大闹,谁也不肯让步,想要替外婆做决定。二人最后是从外婆的眼里看到了对于生命的渴求,将她送入手术室,可那也不过是延长。将她半年的寿命延长至了两年,却也带来了更多的痛苦。 林璟觉得外婆最后是痛苦的,她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后悔过,但她还是放弃了。 她在南京等来了外婆过世的噩耗,谁都逃不出这不过是迟是晚的最后结局。 眼前这个人同样也避不开。 她只能看着他哭,她劝不了他,她一直说服不了自己,又怎么能去说服别人。 张路元把头埋进林璟那个小小的胸口,无言地哭着。 谁都曾经对着至亲许下过那么多诺言,承诺长大以后赚了钱要给他们花,要给他们买大房子,买好衣服,要她看着自己幸福。 这些他都还没来得及实现。 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多一点的时间。 他在楼梯间哭了十分钟,然后擦干抹尽脸上所有的痕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和林璟说:“走,我们去印照片。” “好!走。” 他伸手想去抓她,这次林璟却巧妙地避开了,“你奶奶现在不在嘛,我们俩就不用费心思演了。” 张路元差点忘了,林璟今天在病房里不过是和自己一起哄老人家开心罢了,刚刚也不过是朋友间的不忍心。她有自己的男朋友,而他不过是那个没抓住她的人。 小时候面临考试,他总来不及复习。长大了,他也来不及兑现给奶奶的诺言,来不及把她抓在手里。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来不及。 照相馆里的价钱是五张一印的打包价,他把一张照片封进相框。拿着剩下的四张问林璟要不要留一张算作纪念。 “不用啦,这照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我放在哪里都容易让人误会。” “你拿着就当留念吧。反正这照片里也有你。” 他不管林璟的百般拒绝,硬塞了一张到她的包里。 两个人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奶奶已经睡着了,张路元将桌上收拾干净,独独辟了一小块地方搁上了那个木质的相框,张潇和彭林之在病房里陪床,也差不多连着两天没有怎么睡过觉,他将所有人赶走,就留了自己一个人。 “林璟你也早点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他重新捡起自己的清醒,再次喊回她的大名,提醒自己,他不过是借用一下林璟的身份而已,够钟到点,还是要将她还给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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