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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坐落在青州最西侧,毗邻雍州,于大片广袤的平地之间忽然拔起,昭示着再往西方便是绵延不断的山峰。这群山皆是昆山的襟带,东西向横亘西荒上千里,如蛟龙腾跃,商山即是昆山最东方的龙首。  凡是略通堪舆之术的人,无不盛赞商山的绝佳风水——东面平地如海,凌厉划过上千里的昆山到此而止,是蛟龙入海之相。商山植被繁盛,四季葳蕤,山下又有湖泊“燕原泽”,两峰夹带,水清砂白,云气蒸腾,形胜难言。  时下正是盛夏,正午时分,一条盘旋山间的小路上,停了一匹白马。  白马旁有一座草亭,亭中一身材矮小,短衣褠裤,脸上黑漆漆的少年正在烧的炭黑的土灶之间忙活。褠裤只及他膝间,露出其下皮肉,竟与脸色不同,分外纤长白皙。其下着了一双玄色布履,足尖处开绽,隐约可窥见其中足趾也是一色的莹白。  灶间火烧的旺,少年黑黄色的脸又被熏了两坨潮红,汗水接连滚落。  “水就快烧开,客官再稍待片刻。”  烟熏火燎间,少年转过头去看他唯一的一个客人,不妨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陡然激起他一身粟粒。这目光如尖刀一般,毫不避讳,□□裸的打量着他,似要将他衣衫皮肉都剖开,剜出一腔心肠来。  想到这人不知在身后看了自己多久,少年惊惧交加,结结巴巴问:“客、客官……小的有何处不妥?”  那人却只是将目光挪了开,闲适投向亭外,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小到少年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清雅温和的嗓音响起来,碎冰击玉一样的好听:“你可知,离燕原泽尚有多少路程?”  少年松了口气,擦把汗,指着前方小径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翻过山就看见了。客官的话约莫还需再走半日。”  那人应了,又陷入沉默。  少年只觉他又在身后打量自己,却又不敢再回头看,背脊一阵一阵发凉,加快手中的动作,暗自嘀咕了一声“古怪。”  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他与山中猎户大大不同,与村里农夫也不同,甚至与城中丝罗包身,穿金戴银的富户也不一样。今日他踏入草亭时,堪堪站在那里,便叫少年觉得局促难安。  其实此人举止很娴雅,衣着也不过简单的一身月白色缊袍,素色缣巾,腰间缀着一块淡青色的玉,其余一色饰物也无。他生的也绝非可怖之相,冠玉容貌,挺拔眉轩,十足的端正英气。  他入亭时模样并不怎么齐整,上山路险,汗水洇湿衣袍,他额上也都是汗珠,嘱咐他烧一壶茶。  这和普通客人并无区别的光景,令少年挠破头皮也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让他觉得这绝对不是一个平常人。  水开始翻滚,一层一层白色蒸气慢慢逸出,参天古树投下浓密清凉的阴影,蝉声嘶鸣,亭外的白马打了一个响鼻,它雪白的鬃毛直欲垂曳到地,直如堆雪一般。  少年蹲的地方正对着马,他一壁顾忌着身后古怪客人,一壁又艳羡的想,也许一会儿给他牵马的时候,可以摸摸这匹漂亮的马。  水滚开了,他用竹勺舀出水来,浇在褐色茶末上,毕恭毕敬的端了过去。  那人看着浑浊的茶汤,皱了眉。  少年心里一紧:“不……不合口味?”这已经是他这里最好的茶,普通猎户来,只给两三个钱的,他就拿煮了一遍又一遍的茶招待,他们也喝的不亦乐乎。只因方圆十里,他这里是唯一的茶亭,而且正在半山腰,凡是渴了,人都是不挑的。  古怪客人片刻犹豫之后,抿了一口。  少年紧张的看着他淡色的嘴唇挨近杯沿,一触即离,茶杯被放回木桌,茶水丝毫不见少。  对他道“盛一碗清水来罢。”  少年有些沮丧,却好在也没有受他刁难,依言去取了清水,转身收拾灶台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古怪客人起身要走,少年忙去给他牵马。那人在怀里摸了摸,取出很小的一个圆形物事,搁在了桌上。  “我今日出门得急,没带足银钱,此物与你抵当,算作茶水钱。”  说罢缓步出门,牵着马往上山去了。  少年原本有些不乐意,辛苦伺候半晌,却没拿到真金白银,只没敢吱声,等他走远了才去翻捡木桌,将那小小的圆物拿起来。  在手里托了片刻,才发现竟然像是白玉。少年眼中一亮,凑近了看,只见玉面上雕刻十分精致,有云,有月亮,还有一个美人,旁边用阴文刻了一行小小的诗文,乃是“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少年心里一动,发现侧面有一个小小机拓,他伸手按去,白玉盖弹开来,一片红霞映入眼帘。  是轻薄细腻,清香四溢的胭脂,映衬着白玉底,格外鲜亮艳丽。  胭脂出自北方,时值乱世,胡羯北来,南北分裂,战乱不休,中原不冠带,千里无烟爨,万民朝不保夕。北立中山、夏、景三国,南立靖国。  商山所属的青、雍两州属靖国,相较北方太平,时不时也能看到南窜的灾民。  少年摆茶卖的时候,一向不收流民的钱,常常听见他们面如土色的讲述北方战乱光景:胡人要吃人,驱赶百姓到军营充当军粮,还戏称“两脚羊”,妇人肉嫩,犹喜吃妇人。必将妇人先侮辱,再一一杀之吃肉。  也遇到过逃来的妇人,其中有人向他展示过胭脂此物,又称“焉支”,产自北方,战乱之下在靖国贵比黄金。那小小一匣可卖五十金。  然而此刻他手里的胭脂,不知比那时妇人展示的要好多少。  少年心口突突跳动,小心翼翼又将白玉匣合起来,将目光投向狭窄山路。  夕阳西下,燕原泽正是云雾浩渺之时。山峰投映湖面,小小一崖边,一皓首老翁正在垂钓,长丈余的鱼线扎入波光中,他的鱼竿已经整整两个时辰没有挪动。  一道霞光破云射来,将他苍白枯槁的脸镀上一层淡金色。  老翁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缓缓抬起手,将鱼线一寸寸从水里□□,尚未拖出鱼钩,就看见了水面上另一个人的倒影。  老翁低声笑了,嗓门似破了的风箱,扯着喉间的痰,发出极怪异的响声:“早起、见鱼跃于渊,必有贵人至……我等了一日,没想到贵人来得……来得这么晚。”  “早思拜会,只不敢扰长者好眠。”  老翁扯了一扯嘴角,面上作了僵硬一笑,浑浊眼底大片大片的暮色,似欲和江天一并暗下去。  他缓缓道:“先贺公子登高位,掌无上权柄,赵氏一族,风光无限。”  那人喃喃反问:“徒有半壁河山,怎能风光无限?”  老翁讶然:“公子嘉有北伐之志?”  “非伐北,乃复国。”  老翁沉默了,光影婆娑,水雾纵横。许久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公子来晚了……”他凄然道:“生死有命,一饮一啄有天定,若……若我能再享寿十载,纵、枯骨一把,也甘为公子驱驰,效……犬马……之劳。  今日……太晚了。”  老翁的声音越来越浮,越来越细,渐渐如游丝一脉,似随时都会猝然中断。  赵嘉先是疑惑,很快醒悟过来,惊讶过后,面现怆然之色,自嘲道:“昨日舍人为我占,道路远不可达,原来应在这里。”  纵有大宛雪骢,日行千里,朝过江都,暮入商山,然而生死之路,遥不可达,便是权势滔天的赵嘉也只能束手无策。  他问:“商山君可有传人?”  西边的霞光一点点收敛,度在面上的金光慢慢上移,唇鼻已是一片黧黑,老翁手中的鱼竿渐渐下沉,断断续续道:“我有一徒……名晏清。《商山书》……她……”  老翁的手指快速蜷曲一下,鱼竿落在崖上,就在此时,水里哗啦一声,一女子自水中探出头来,惊唤“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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