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雪越下越大,船渐行往水深处。 晏清恍惚之间有一种感觉,此时的赵嘉与寻常大不一样,此刻他的面上竟有一种类似于柔软的神情,然而眼神依旧是看不明白的。 不知为何,她心里因他先前的一句话,一直留着一丝幽暗的晦涩,此刻被他神情所诱,犹豫良久,启口又止,终还是问出了口:“主公方才欲言又止,我与谁相像?” 像极了谁?是当年的陆梦泽,还是白偃、谢玄亭……亦或是拂衣堂其他的谋士? 赵嘉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她,反对她讲起了故事:“从前博阳王有个谋士名耽耳,自小聪颖,十九岁便作《儋州赋》,江都为之纸贵。博阳王爱其才,收作谋士,同出入,共坐卧,夙夜不离。耽耳慧敏,博阳王所思所虑,未告人者,每每得之,见机而行。 “初时,博阳王尚不以为忤,后来他猜博阳王欲履至尊,自行上书请‘加九锡’,惊动陛下,放我回丹阳,以赵氏牵制博阳王。再后来,博阳王寻了个理由,将他活活烹了。” 赵嘉说罢,转过头来望着她,目中隐隐还有笑意。 晏清一时默默,猜不透他说耽耳这事是为了什么,只觉唇舌木讷,勉强接下话道:“耽耳是自作聪明,倒也反助了主公……” “所以,你什么时候能改掉总是揣测主公想法的毛病?” “……”晏清方明了,他并不是想提自己起家的事,而是想说——别人家喜欢猜主公心思的谋士,最后被烹死了。 她醒悟过来,低垂下头,轻声道:“是,下官不敢了。” 虽垂头低目,然而她脖颈挺直,叫人看来偏偏有一丝微微的倔强,这叫赵嘉知道她所谓“不敢”皆是托词,她实实在在的比谁都有主意。 赵嘉忽而有些好奇,商山君是如何教出的这么一个徒弟,看似聪明,实则顽钝,说她浑噩,却也透彻。知道自己是局中的一粒棋子,也尽职尽责的履行着作为棋子该做的事,然而似乎他给出的交换条件尚不足以让她满足,故而她也悄悄窥看着,试探着。 赵嘉喜欢的人有两种,一种求名,一种求利。 晏清这样名利不能满足的,按理说应该是他最提防的一种,然而此刻他一点不悦也没有。 他目光落在晏清颈边,青裘之下,透出淡淡的脖筋,显得这一段颈项格外纤细,令赵嘉想起初见她那日,她衣衫单薄,自水中探出头来,水花落了满身。 白偃使人编的那些个市井杂谈中,他最中意的便是那一句——“她是商山上龙脉化身的龙女,来辅佐帝王成大业”。与“得商山书者得天下”,颇有前后呼应,互为春秋的妙趣。 想起往事,赵嘉的语气又放温和了一些,甚至有着意抚慰她的意思:“我不会让你落到那步田地。” “主公英明神武,自然不会如博阳王一般,也不会令我同耽耳一样。” 晏清恭恭敬敬的回答。 赵嘉忽又问:“你随我下山,所求为何?” 这一问,叫晏清怔了住。她不由自主收拢肩头的披风,将系带系了,缓缓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我求上拂衣堂一试才能,也能享两仆、车青牛,我不想在山中茶亭终老。” “既得所求,为何郁郁不乐?” 晏清心中五味交杂,心乱如麻——从方才起,她心里皆存着一段难以言说的情绪,原本无甚大碍,却被赵嘉越安慰,越是翻腾不肯罢休。 仔细一想皆是从赵嘉那“像极了”三个字而来。 这叫她觉得无所适从,甚至想立刻找到谢玄亭问一问,是不是所有的谋士都希望自己是主公心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赵嘉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负了手在后,将目光转开,悠悠停在江面水天相交之处。 晏清一腔疑惑,最后都止于启口之际,此刻赵嘉站的离她非常的近,她却又觉得似堆绡遮障的远。 身上江风吹拂,耳畔水声辽远,她状似坚定的说:“我担忧前路,愿此行必不负主公所望。” …… 晏清启程北往之日是元夕之后半个月,此时天已逐渐转暖,终年不曾封冻的沧水依旧冰凉得刺骨。 赵嘉十日之前返回江都,那之后数日,皇帝赐下一道密诏,大意是冉安留在故土与夏、中山鏖战数载,护卫百姓,功高劳苦,着封冉安为靖国前将军,居三品,开府治事。 一同到沧阳的,还有赵嘉的手令一封——令赵望予去永城宣召,晏清同去。 赵望予平时便不怎么露面,加之丹阳府军军纪严明,自能运转,军中事务交付顾衍之拿主意,算了一月为期,只需在春日校选之前赶回来便无大碍。 一艘简陋至极的小船,布衣简装的两个人,赵望予怀揣诏令,除了藏得极隐蔽的防身之器、干粮、浇注成二两一个的金丸子以外,再无旁物。 乍一看去,与江对岸处处可见的流民并没有什么两样。 天还未明,江上岸边都是黑黢黢一片。 “都尉真的不再带几个人去?”将二人送上船,顾衍之忍不住担忧:“过了这条江水就是敌境,被胡人截住如何是好。” 赵望予摇摇头:“人多反而惹眼,凭我的本事,等闲不能擒我。” 此时江水流得还算和缓,赵望予自捡了撑杆,往河底狠拄了一竿子,以布巾蒙了面,招呼那边同卫泱说话的晏清:“晏郡守,出发了。” 晏清方与卫泱说完,抬脚一迈,稳稳立在了舟上。 转眼间,一叶小舟就划入了江中湍流处,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自远而近,快速跑至江边,眼看江水茫茫,那人却没有要停留的意思,脚一迈直接踏入了冰冷的沧水中。 “鹤夫人。” 认出是她,晏清震惊不已——她与赵望予的行程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她、赵望予、卫泱、顾衍之四人知道,其余就算是谢玄亭都没有说,却不知谢璇玑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 江水刺骨,很快沾湿了她的衣袍,然而纵被浩荡的江水所挡,踉踉跄跄,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很快就迈入了齐腰深的水中。 然而她来的速度怎么有小舟顺流而下的速度快,赵望予一面撑着杆子,问:“此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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