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族学课堂的日常,女先生还没来,几姐妹先拌嘴拌开了。 不多一会儿,外面有守着大门的小丫头匆匆忙忙的跑进来,压低了声音说:“傅先生来了。” 这一句有力压千钧的力量,课堂里面瞬间就安静下来,安安看到许茵茵最后咬了一口梨子,把剩下的梨核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面。 看来这个小布袋子是她日常带着的了,方便装剩下的东西,比如果核、瓜子花生壳之类。 做完这些,许茵茵才舒了一口气,一脸严肃的看着前方。 脸上是一脸严肃的,腿上兀自晃个不停,坐在旁边许采薇见到妹妹这般爱动的样子,狠狠的踩了她一脚。 “长姐!”许茵茵被姐姐吓了一跳,捂着脚斜眼睇她,再不愉快,她也没有怼嫡姐的胆子。 这就是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寻常人家可能没有这么大的规矩,但这里好歹是世代勋贵的许家,嫡庶的思想渗透在每个人的脑子里面,扎地生根。 课堂一下子变得肃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子,约莫着二十多岁,丹凤眼翘眉,小小的鼻头勾勾的嘴,看着格外的精神,别有一番风韵,想来这就是姐姐们口中那位叫人肃然起敬的女先生。 她身着贡缎织锦的棉服,身上又套了一件银灰色狐狸毛做的马甲,虽说是清丽的容貌,但从眼神能看出来,这人历经风雨,必不是好相与的。 否则也不会让许采芩这等货色都肃然起敬了。 安安低头一看,不好,跟傅先生撞了同样颜色的衣裳。 刚想到这里,就看见傅先生的眼神冷飕飕的扫了过来,语气里面亦带着些冷艳和轻蔑:“你就是许学士的幼女安安吗?” 安安到不意外她这样的一个开头,想必今天来了个新学生的事情早就传到她耳朵里面去了,许学士,应该就是爹爹吧? 心里画了个问号。 安安觉得吧,一个女人,若是这副冷气嗖嗖束之高阁的模样,哪个男子会喜欢呢? 她以为傅先生大概以为如她这般有才者少,因此觉得自己格外不同些。但男子娶妻为了娶贤,一家人相亲相爱自然好,如若不然,也用不着傅先生这样冷若冰霜的,也难怪她会在前一段婚姻中失败了。 能把许茵茵这样调皮捣蛋的猴子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人,还指不定怎么在家收拾自家相公。 若不是重活一世,安安定会被她的气势所迫,吓得跟许茵茵那边不敢说话,但如今的她,好歹也是死活一回的人了,对于傅先生这样具有强烈压迫感的人,不以为然,安安抬起头来微笑的直视傅先生: “先生好,小女正是许家长房三女许安安。”安安站起来答话。 说这话时,傅先生还是盯着安安看,她有一个习惯,跟人对话时必须是直愣愣的盯看着人,看得人心里有点慌慌的,仿佛透过她的眼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这样的人安安也不是没有见过,她的父亲许豫,就喜欢这样子看着人,只不过他的眼神中是柔和的,他这样看着人的时候是真诚的,而眼前这位女子,对人多有防备之心。 可这样的防备之心也不会叫人觉得不舒服,只是让人觉得有距离感罢了。 傅先生却没有斥责她,浅浅笑了笑说道:“想必你初来,不是很懂我的脾气,又听她们惯会说我这个人严肃,事实上只要你乖巧些,我是不会随便责罚学生的。” 又点了点头说道:“快坐下吧。” 她从未有过这样认真的看着一个女孩子,她才十三岁,娇娇小小的样子,发往上梳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溜圆的脸蛋,下巴却露出尖尖一角来,一看就是福相,那□□而又微微上翘的鼻子,一看就是个淘气的,一双水汪汪圆滚滚的杏眼儿,带着好奇看着女先生,丝毫不见惧意,两颊上挂着好奇而又稚嫩的笑容,暖化了人的心。 她还记得上一次见到她约莫是她一岁多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个奶孩子,因母亲的奶好,从小亲自把她奶大的,这孩子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大个,下巴不像现在这样尖,整个脸都是溜圆的,那个时候她最爱嘬手指,特别是右手的食指,趁大人没看到就放进嘴里,丫头奶妈子看到了是要拦的,不给她嘬她就嘤嘤嘤的哭泣,装出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的手也是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八个小凹洞,看着可招人疼。 那个时候这孩子还爱笑,一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来,带着吱溜溜的口涎往下掉。 一转眼,十二年过去了,想不到这孩子长到这么大了。 傅颖不露痕迹的湿了眼眶,趁学生不注意,努力的把眼眶里面的湿润吞咽下去。 安安下意识的魔障了,竟觉得她说这话看自己的眼神特别柔和,嘴角酝酿出一丝笑来,最后似乎眼眶还润了,与她进来时冷若冰霜的气质判若两人。 说实在的,她笑起来并不清冷,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等魅力跟萧氏的雍容华贵不同,带着一些读书人的清高和气节。 安安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怕她,反而有些喜欢她了。 傅先生说道:“今天这堂课,我不打算讲课了,咱们练字吧。”说罢笑盈盈的看着众人,她经年不笑,今天竟然屡次三番的笑了起来,除了不了解她的安安,其他人都在缩着脖子胆寒。 一屋子的女孩子们都撅起嘴来,天气这么冷,手都恨不得拢到袖子里面才好,练什么字嘛。 特别是许采芩格外不愿意了,她在家就是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学堂里面屋高风大,冷的炸毛,这个时候还叫人练字可不是要她的命吗,她皱了皱眉,脸色不悦,又见到庶妹安安已经开始磨墨,压低声音说道:“安安,你磨好了跟我换。” 她平时写字都是要下人磨墨的,叫她自己来,不是弄得一身墨汁,就是磨淡了或者磨浓了。 许采芩用的是歙砚中最好的御赐品——下溪涧“龙尾砚”,因龙尾山是大部分存世歙砚珍品的石料产地,故歙砚又名“龙尾砚”,而歙砚中,以龙尾山下溪涧的砚石最优,每年只够进贡所用,外间所能买到的下溪涧的砚台,都是其他矿区所产的。 安安用的虽说也是上好的洮砚,但是始终不如许采芩的贡品来的好,她早就想试试传说中的贡品洮砚到底如何,没成想许采芩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若无其事的将墨磨好了,乖巧的送到许采芩面前。 许采芩没成想她今天这么顺从,以前的许安安总是表面上乖巧,内里还是喜欢使坏的,她看了看安安递过来的砚,十分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你可是真的磨好了。” 说到底还是不放心这个庶妹。 安安乖顺的点头:“磨好了,真磨好了。” 许采芩瞪了她一眼,这才从自己书案上把砚台递给安安。 学堂里面是不能带下人进来的,像许采芩这样的大小姐怎么都不能适应,反倒是安安,很快就适应起来,磨好了磨,还是写起字来。 安安写的是赵孟頫的《四时读书乐》,这本字帖是孩童们入学的基础,本是大楷,而安安融合了自己擅长的,用小楷写出来。 前一世,她闲极无聊之时曾经每日每日的抄书,在生命的最后那几年,把书画练习的炉火纯青,只不过这一世刚刚重生,手脚还未曾活动开来,写的略有些生涩。 傅先生站在安安后面看了好久,忍不住问道:“看许三小姐的样子,手似乎没有活动开来。” 从那一世过来,本来还未能完全适应这个身体,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也罢了,但写字需要凝神静气,她觉得自己还未能恢复到上一世的水平。 即便如此,她的字在几个姐妹里面已经是翘楚了。 傅先生未像以前责罚其他学生那般责罚她,反而微笑着点点头。 倒是许芊芊心急了些,听到傅先生开口,她心口就一紧,在她那个角度只听到傅先生问安安的手并未活动开来的话,未曾见到傅先生的表情并未有责怪安安的意思。 这姑娘一向见到傅先生责骂许茵茵的,怕极了先生,她虽胆子比安安还小,但到底也心系着六妹,生怕她也像许茵茵那样挨先生责罚,忙说道:“安安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昨天才醒,许是手脚还没活动开来,再说学堂里面冷,等会儿就好了。” 说完她又后悔,傅先生很讨厌别人在课堂上无故发言,她捂住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倒是许采芩有些得意洋洋的看着安安,她也以为傅先生会照往常一样责怪安安。 谁知道傅先生示意安安停下笔来,拿起安安写过的那张宣纸,仔细的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来,赞道:“三小姐字迹工整,自成一体,这一贴四时读书乐写得极好。” 她难得赞人,几姐妹都好奇的往纸上看,这些女孩子虽说不大善工笔,但是好的坏的还是能分的,安安确实写的好,不枉先生夸她。 倒是许采芩很不愿意了,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夸她的份,何曾有人在她面前夸过一个庶女,她把笔往桌上一摔,撂挑子不干了。 “二小姐有什么意见?” “哼,先生,先生从前总是责罚我们几姐妹,为何对安安另眼相待,采芩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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