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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看见范垣的时候,本能地就想避开,但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倒是没什么闪避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躲过今日这次,以后大家亲戚道理,同在屋檐下,少不得还要碰面。    她强行镇定,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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