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谦心思玲珑,为人长袖善舞,在南边之时也有不少朋友,有学堂里认识的,也有族中亲友,以及素日结交的,各色人等,未免有些良莠不齐。 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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