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谦不知范垣是何时来到,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偏院内的。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东城一心献宝,本是要带琉璃去自己房中,又怕路远累着她,就吩咐道:“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个人到我屋里取来给你瞧。” 琉璃便任由他自便,其实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她就早见识过这种自鸣钟,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东城叫她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自己匆匆出门去找小厮,正叫了一个过来,又想那西洋东西精巧,若这些小厮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反而不好,于是索性自己去跑一趟。 这边儿琉璃自己在美人靠上坐了等候,不多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纯姑娘。” 琉璃回头,见来的正是先前跟范承一块儿去了的王光。琉璃不言语,又见左右无人,便不理会,仍是将头转开。 王光却并不走开,上前含笑道:“你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东少爷呢?” 他见琉璃愣愣地不言不语,便大胆在她对面坐了,又看琉璃的手搭在美人靠上,更是如羊脂美玉般,细腻温润。 王光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伸手覆过去:“这样的天,姑娘可冷不冷?” 琉璃怔住。她一世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无法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戚”竟能如此。 当即转头看向王光,吃不准他到底是关怀,还是故意轻薄。 王光对上她的眼神,发现这双明眸中所有的不过是困惑迷惘而已,他心头狂喜,口干舌燥,正要靠前,便听到有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王光大惊,猛地从美人靠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转身,却见台阶上徐徐走上来一人,竟正是范垣。 “四、四爷……”王光脸色大变,看一眼琉璃,忙道:“我、我看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担心,所以问一问。” 范垣已经走了过来,他并没有接口,只是冷漠地瞟着王光。 王光勉强陪笑:“既然、您来了,那我就……” 他正瑟缩着要去,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咔嚓”一声,王光惨叫,却不敢挣扎,只疼的浑身发抖。 范垣松手:“再有下次,你可给我小心了。”他仍旧神色淡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光满头冷汗,如蒙大赦地颤声道:“是,是!”握着手腕,踉踉跄跄地去了。 剩下范垣看着琉璃,眼神复杂之极。 半晌,范垣上前俯身,轻轻握住琉璃的手,带着她站了起来。 等东城兴冲冲地捧着那钟回来后,亭子里早没了琉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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