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浑沌之中一片黑暗,不见天日。秦慕昏昏沉沉,偶有清醒的片刻,只觉得身体完全无法动弹,被困在一处极其狭小的地方……好似整个世界都在颠簸震荡,即便睁开眼睛也依旧漆黑无光。 脑海里不断闪现郑游临死前望着她不断坠落的脸,那片四溅的血花,那抹潇洒的笑。 “千万要撑住……不要在他们手里醒血……” 耳畔回荡着他的叮嘱,秦慕不知第几次昏了过去。 …… 东郊绝壁,这方原本草木葱茏的山顶高地眼下满地焦黑,尸体被烈焰席卷之下飞灰湮灭。已过了半个时辰,当习习微风拂动,却仍有窸窣火星浮起,蔓舞轻扬。 熙王月白的靴底踏在这片焦土上,灰烬四起,沾上他纤尘不染的长衫。他望向悬崖峭壁外的天空,面沉似水,一语不发。 张庭正带着侍卫在四处查检现场,卫桑站在他身后,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忧虑使他禁不住扬起手来,搭在他肩头。 熙王沉眉,负在身后的双手一紧。 忽然从林外策马疾奔而来一名侍卫,直冲到熙王面前才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报!悬崖下果然发现了郑大人……” 熙王心头一震:“死了吗?” 侍卫因太过着急一句话没说完,吞了口口水匆忙道:“断了一腕……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但……他用仅存的一点灵力封住了心脉,幸得一息尚存!” 熙王急道:“可寻到秦慕的……”那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没有……”侍卫微微垂下了头去。 熙王沉了口气厉声道:“速将他送回去救治!” 侍卫应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没有…… 没有……便好……至少说明,她也许还活着…… 微微合上有些酸涩的双眼,到底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主子。” 睁开眼,张庭握着枭姬,正站在他面前,脸上藏不住的惋惜之情。 扬手接过,那纤薄的剑刃轻盈秀骨,本没有几两重。而今握在手中,却沉得他手臂发麻,几乎承受不了它的重量。 他深吸了口气,将枭姬紧握在手中,神色黯淡地转身离去。 …… 夏巫臣看着榻上这具焦黑且布满血污的尸体……哦不,一息尚存,眼下还不能说是尸体,饶是他医术超群也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 熙王问道:“可还能救?” 夏巫臣长出了口气,近前半步,一处一处指着给他看:“全身烧伤,浑身都是细小入骨的伤口,多处骨折,左腕被切断,失血过多,灵力溃散……”他收回手指,“即便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个。殿下是想给麒王府里那个添个伴儿么。” 上回那个罗潜也没今天这个惨。被他救活后便暗中送到麒王府里隐秘地安顿下,瞧这意思,是不打算带他回去了。 夏巫臣若有所思。 也是。虽然是救回来了,可灵力所剩无几,筋脉尽断,站都站不起来了,后半辈子基本要人伺候才能生活,废人一个,带回去有什么用?熙王处不养无用之人……而今,又让他救一个废人?简直是白白消耗他的灵力,图什么啊。 熙王面沉似水:“弄醒他。用你最快的速度。” 夏巫臣一怔,转头看了看身侧高大挺拔的这个男人,又看了看床上这具……基本快死了的准尸体……若非他是个灵力高深的巫医,这基本已经算是一具尸体了,救活都是高难度任务,还……还弄醒他?弄得醒吗他? 犹豫了片刻,开口提醒道:“若强行使他过早苏醒,恐怕会愈发耗损这所剩无几的寿命……” 熙王沉默不语,心内一番思忖。 他明知回来也是难逃一死,依旧咬着残余的一点灵力保住这最后一口气,当是有话要说的。 事关秦慕的生死,他耽误不得半点功夫。 斜睨了他一眼,夏巫臣便识趣地不再多说,回身去桌上取了工具,忙碌起来。 …… 郑游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景物模糊不清,几团人影在他面前晃动,徐徐人声逐渐清晰起来。 “郑游?郑游!” 夏巫臣退到一旁去收拾东西,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看着熙王抢前一步上前俯身探问。 郑游看清是熙王,心急之下欲挣扎而起,浑身一阵剧痛袭得他险些又失去知觉。 暗自缓了缓,强忍疼痛努力发出声音:“是沐王……” 熙王点了点头,他已经想到了。如今在他口中得到证实而已。但他想知道更为紧要的事:“秦慕呢?” “被他们……拖了上去……带走了……” 果然没死……没死便好…… 熙王心中一块巨石总算落地,却见郑游依旧有话要说,忙道:“慢慢说。” 郑游挣扎道:“火焰十字刀……”每一个字出口都分外艰难,“是楚楼!” 熙王一惊。 郑游咬着牙继续说道:“那个侍女……被买通……麒王……被劫持……”说完这几个字,他再也撑不住一阵眩晕,瘫软了下去。 熙王心中暗自整理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 府上下人已经回报过,他不在时麒王府有一名叫云露的侍女曾来求见。是了……该是被沐王买通了,告诉秦慕麒王被挟持,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的带人去救…… 原来如此……也只能如此。 除了阿川,还有什么能让她不顾一切的冲出去。 郑游强撑着,气若游丝:“属下……失职……主子……主子……”他努力朝熙王抬起手臂,“快去救她……” 他跌落悬崖,身体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却忽然醒悟到自己还有未尽的使命。 现场所有人都被杀死,秦慕被沐王不知虏去何处。卫桑追查了多年未果的火焰十字刀的真身……这些事,必须有人告诉他。 他知道如果任由身体这般下落,等着他的将是怪石嶙峋的地面,和必将碎尸万段的结果。不,他现在还不能死,只要留下一口气,把这些话告诉他…… 身体离地面越来越近,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他猛起全身所剩无几的一点灵力,拼尽全力化出一个并不太真切的分·身,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的身体凌空托住,任由身体摩擦着峭壁,一路滑下,泄掉了七成重力加速度的力量,最终将自己的身体抛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地面,他最后一个分·身完成了使命,化作一团烟雾消失不见了。 饶是这样,在身体砸落之时,依旧震得他脊背剧痛,大概是脊骨断了,内脏也受了不小的损伤。鲜血不住从口鼻处涌出,他望着隐没在高大树冠之上的悬崖,当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心里唯有希望主子能保有一线希望派人下山来搜寻……希望自己能撑到他们找到自己,希望他还有命,完成此生最后的使命…… 如今,要告诉他的情报都说完了,他顿时如释重负,竟笑了笑。头一次,在这位向来冷峻的主人面前,没大没小地开了句玩笑。 “下辈子……上我那儿去……小爷……罩着你……” 熙王目色凌厉,凝视着他说完这句混话,便带着笑意缓缓合上了眼,厉声唤道:“夏巫臣!” 夏巫臣叹了口气,揣着手道:“属下方才加强了他封住自己心脉的灵力,还……”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估摸着现在熙王根本没空听他是怎么操作的,简短节说道,“反正眼下是死不了。这是拼了命在说话,气力用尽了而已。殿下勿忧。” 熙王凝视着昏迷过去的郑游,加重语气道:“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夏巫臣扬了扬眉:“……即便是个废人?” 熙王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眸光如寒冰刺骨般冷冷逼视着他,这道凌冽的目光让夏巫臣不由浑身一震。 “他在孤手中醒血,孤亲手调·教,跟了孤八年,你是当真以为孤王冷血凉薄,失去作用的属下,便像条野狗一般弃置不顾,救也不用救?!” 夏巫臣怔住。 难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世上所有的饲主,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没用的巫师,还要他做什么……他知不知道若当真要救活他,自己要耗费多少灵力?是誰当初信誓旦旦的说用不上自己帮什么忙的,这还没到翼北呢,就用他跟用三孙子似的,连着让他救两个重病号……且还都是救回来也没用的…… 看着眼前男人目光中的怒火,夏巫臣心中却没来由的似有一道暖流淌过。微怔之后叹了叹:“殿下若执意如此……巫臣也直言相告。上次那个已经耗费了我不少心血,这回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为了救他耗费太多灵力,恐怕会耽误我去孟熙的计划,巫臣觉得,这买卖得不偿失……” 领子被一把抓住,迎上熙王忍怒的双眸:“若救不回他,你也不用去什么孟熙,和他一起死在这里便好!” 被这般要挟,夏巫臣不但没有半分惧意,脸上竟还缓缓露出一抹微笑。他毫不挣扎,也不抗拒,只淡淡地说了句:“属下……明白了。请主子放心。” 看着熙王摔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夏巫臣的笑容却扩大了三分。 瞧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郑游,又想到前几日的那个罗潜。此前还心里对这些愚忠的武夫颇为不屑于顾,今日,反倒有了不小的改观。 愚忠吗? 他暗自摇了摇头。 这世上豢养巫师的饲主他见得多了。比比皆是冷血凉薄之辈。对待手里的巫师比狗也强不去哪里。因着他们饮了明志酒,此生若想活着便必须对饲主唯命是从,自己灵力再怎么强大,也无法逃脱那三个月的索命期。忠,自然是逼不得已的。为了让自己不轻易被饲主抛弃,多的是削尖了脑袋表忠心,增强灵力,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而熙王这里……似乎很多忠心耿耿之辈。 熙王冷酷无情之名四海皆闻,他自然也认为他与旁的饲主一般无二。所以上次,他倒是很玩味罗潜的态度。 他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满心愧悔。对饲主的愧悔。这……岂不可笑…… 但凡巫师,临死之前大多会将自己隐埋了一生也不敢出口的恨意表露出来。被人操纵于股掌之间,毫无尊严,如履薄冰的活着。有用时是得力的部下,一旦失去能力,便当真连狗都不如。任务办妥了是分内之事,誰管你为了完成使命付出了多少代价,遭遇了什么陷阱。一旦办砸了,死侍吞毒自尽,巫师自行了断。即便活着回来,等着他的也将是死路一条。这样屈辱的活着怎会没有憎恨。 而罗潜却没有。他没有一丝对饲主的憎恨。甚至还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不甘。他该是知道自己再不能被熙王所用……那么虽然残废了,却摆脱了被人摆布操纵的命运,岂不是件好事?他竟还不舍得离开不成? 当时,夏巫臣觉得罗潜许是傻的。 而今,看到郑游如出一辙的表现,又激怒熙王,听了他那样一番话,心头不禁苦笑。 当真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大幸。 他避无可避,被熙王灌了明志酒,到底还是成了一条有了主人的狗。因内心到底是抗拒这种羁绊的,所以他从未对熙王用过“主子”这种称呼,也从不曾自称为“属下”。 熙王盛怒之下许是根本没留意他今天这特意做出变动的称呼。 自己这位饲主,表面上冷血凉薄,实际上……好似并非如此呢…… …… 熙王本想瞒着阿川,可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 他府上的贴身侍女突然失踪,沐清很快便发现了端倪,顺查下去立马得知了真相。 他自然也不想惊动麒王,毕竟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不愿平白让他操心忧虑。两人正在熙王书房中商议着,门外一阵骚动,择琰应声出去探看,不大会儿功夫胆战心惊地搀着麒王走了进来。 普一进门,择琰便慌忙请罪道:“主子……川殿下他身子虚……小的不敢阻拦……” 房内两人怎还会计较这些,忙上前一边一个去搀扶他。麒王一脸怒容:“你们都瞒着我……为何要瞒着我!” 熙王恐他极怒之下牵动伤口,忙扶他往椅子上坐了,沐清取茶,熙王叹道:“你病着,能帮上什么忙!竟还自己就这么跑过来,让人看见该怎么办!” 现在芜阳尽人皆知麒王被烧伤病重,床都下不来。若让人看到他竟然还能出府来,岂不穿帮。 麒王撇开沐清送到口边的茶恼道:“如今还顾得上这些……哥哥信誓旦旦会护她周全,如今还没离开芜阳她便出了这等事……你如何对得起我!!” 熙王少见他如此失态暴怒,一时沉默不语。 沐清一旁劝着,麒王顾不得了,咬牙道:“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那般轻易就放手!我总以为哥哥到底比我有能力保护她……可现如今……她人在哪里……你把我的秦慕还……”话未说完,便一阵头晕目眩瘫软了下去。 沐清忙一旁照应着,低声劝慰着:“此事当真也不是筠殿下的错……是云露谎称你被人劫持了去,小慕这才失了分寸,中了沐王的计。” 听到沐王的名字,麒王不禁心头一颤,抬起苍白的脸用问询的目光望向哥哥。 熙王叹道:“早和你说了他……”又不忍说下去,自己也心烦意乱,撩袂坐在旁边沉声道,“事由原委等回去让沐清和你细说。眼下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找到秦慕的下落。沐王必然不会将她带回京畿醒血,那里人多口杂,到处都是谍报密探,他有没有自己的封地,必不妥当。他一定另有去处。我必须尽快归番。郑游罗潜都折了,徐无风又不在,在这里我捉襟见肘。必须回到翼北才行。我刚才说到即刻动身,留下仪仗到了日子再慢慢走,不会引人注意。你在这里,让薛若梅着力遣人去查沐王的去除。一旦有了什么情况,便找来这里找择琰。他自有法子让我知道。” 麒王平复了下,扬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只需一卜……” 两个男人同时站了起来:“殿下不可!” “你疯了!” 熙王和沐清对视一眼,沐清自知失礼,垂头闭了嘴。熙王面蕴怒色道:“你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还要巫卜……不要命了!” 麒王急道:“等哥哥回了翼北再查要等到几时!秦慕怎能受得住!若她在别人手里醒了血……”声音止不住的发颤,望着熙王激愤难平:“到时候……该咋么办……哥哥你想过没有!” 杀了她的饲主,她会死。不杀……她便一世活在饲主的淫·威之下……他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熙王面沉似水,坚定地开口道:“两日。两日之内,我必能回去。无论他们去哪里,总不会离京畿太远,带着秦慕也不会走得太快,路程上也需几日。必是来得及的。” 麒王摇头冷笑:“两日?从南州到翼北?哥哥来时可是走了大半月的路程,如今怎可能两……”说到这里,他不禁一怔,抬眼看去,只见熙王定然不语。麒王心头一凉,不由自主微微欠起身子来惊愕道:“哥哥……你难不成是想……” 难道他想……动用灵力,直接瞬移回去? 南州到翼北……万里迢迢山高水长……这般大动灵力之下他即便是回去了,还能有命活着吗! 熙王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放心,我还要命呢。自是不可能直接瞬移回去。” 麒王刚放下心来,就听熙王接着说道:“期间多中转几回,我稍作调息便可。两日内必达。” 麒王大惊:“不行!哥哥莫要哄我,从南州到翼北……再怎么中转,每回也得有几百里!这岂是稍作调息便可行的!哥哥只说我不要命,你这般意气用事可是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不行……”他神色犹疑,“不行,还是我行一次巫卜更妥帖……” 熙王击案怒道:“你给我断了这个念头!如今你重伤未愈,稍动灵力便是死路一条!何况是行巫问卜这种极为消耗灵力之举。”见他还要坚持,摁住他肩头道:“是不是非要我将那镜子砸了才会老实?!” 麒王愣住。兄弟二人四目相对,相持了许久,熙王凝重道:“阿川,莫要坐实那卜相中的死兆。” 被这句话触动,麒王的眼神逐渐软了下来。房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麒王颓然地靠回椅背中,自嘲道:“现在想来,她想要的,我仿佛从没给过她……”许给她的种种美好,到头来一样都没能兑现,“若能拿命换她一线生机……” “是啊。等她脱险,得知是拿你的命换了她的,不是要让她念你一辈子。”熙王垂眸,轻轻哼了一声:“想都不要想。” 麒王闻言,竟不由得笑了笑。沉吟片刻道:“于国于她……哥哥都比我重要。” “对我而言,你比这些都重要。” 熙王默默地说。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