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一场秋雨,天就又凉了一些,落叶簌簌飘零,小花圃中还剩最后一两点粉红色的花朵做点缀。 “也许会有些疼,要忍耐,不能乱动。”敷完麻沸散,邢朱絮絮交待,把他当做一个孩童般。 怀安失笑,在大牢里他应该什么刑具都见识过了吧,殿下未免太小瞧他。 邢朱拈起一根圆头针细细在怀安眉间描摹。 怀安生得俊秀,双眉似柳叶,远山含黛,堪可入画,有人说生得一副柳叶眉其实不好,因为柳叶似愁眉,所以怀安才命途坎坷吗? 一双秀手起落,照着怀安额间疤痕的轮廓开始勾勒,猩红、绛红的染料在她指尖有了生命般。 怀安轻轻闭上双眼,微仰着头,配合她在他的皮肤上刺下她的印记,他心思流转,他是户下人,她是主人。夏国开国有段时期奴仆四处流窜,于是贵族们将买断终身的奴仆刺上专属徽记,刺上徽记的人需要终身侍奉主人,至死不能离开,这种牵扯甚至重过夫妇关系,一枚雕青将他与她永远的连在一起。 邢朱下针沉稳,不消一刻雕青已初具轮廓,她熟练地从泥金彩漆高几取过瓷碗蘸取染料,像描绘一件珍宝一样,专注又认真,深深浅浅,层次分明。她拿起洁白的绢布为他印去血迹,十分满意自己的作品:“等痂掉了,肯定一点点疤痕的痕迹都看不出的。” 再看两眼那枚火红的雕青,她为他涂上收敛伤口的药膏,怀安羽扇般的睫毛轻轻颤动,透露了他纷乱的思绪。终于大功告成,怀安正待起身长揖,邢朱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好:“还有最重要的一步。” 她用指尖蘸上一些清水撒在他的发顶,口里默念着:“海神娘娘保佑,洁净的水珠洗去烦忧,保佑他从此无忧无虑,快乐永久!”她的神情专注又肃穆,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信徒,向神明祈求一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命运, 怀安只怔怔地望着她,心口剧烈地跳动,世间万物在他眼里全部褪色,视线里剩下她。怀安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下也敢动,怕一动就被她发现他的心早就动了。 “怀安会读兵书吗?” “知晓一些。”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本来想拜托莲衣的,但是她似乎最近都不得闲,赵公子还差一个教习兵法的师傅……我现在也出不了府……”邢朱有些难为情,绣花真的不是她的强项啊。 “怀安惟小姐之命是从。”怀安了然。 …… 居安堂 邢朱垮着肩膀发呆,自从她开始学绣花后王爷似乎不再像以前喜怒无常了,上午诊脉的时间里她原以为可以同王爷说说话聊聊天的,一连几日像这样跟摄政王大眼瞪小眼算个什么事呐。 姜绪重复一遍:“去换壶茶。”邢姑娘捡回来的那个人……也是替他去和亲才遭逢此难,罢了罢了。 周总管使劲给邢朱使眼色,她这才反应过来,端起水壶退出去。王爷最近反常的样子,周全福都看在眼里,摄政王府中会伺候人的小厮多了去,个个心窍机灵,王爷一个眼神过去就知道要干嘛。邢姑娘笨手笨脚的,王爷将人放在跟前,摔碎的茶壶、水杯都不知道够付几个人的月银了。 让人家学绣花提出的理由连他都觉得荒唐,摄政王开口,想要什么样的荷包没有。王爷只差没摆明了说让邢姑娘绣个荷包送给他!男未婚女未嫁的,送荷包的意思还能更明显一点么。王爷平时冷着脸,听知夏回报邢姑娘戳到指头又心疼得不行,又是请太医又是送药的。一个医女拿针戳到手指头也要请太医,春大人看诊时一脸憋屈和幽怨…… 邢朱端来茶水轻轻放在书桌上,姜绪瞥见她通红的指尖,像小小胡萝卜,他觉得那针不是扎在她的指尖,是扎在他身上。姜绪低头抿了口茶水:“你学绣艺也有些时日了,女红这种事情也不可操之过急,偶尔出街一次也无伤大雅,让红叶给你备下银票马车,两个时辰之内回府,切莫耽搁。” 邢朱闻言满面喜色:“谢王爷恩典,民女只要银钱,不要马车就这么说定了。”她才不想一出门前呼后拥的,那还怎么出去玩。 姜绪微微叹了口气,他关不住无拘无束的鸟儿。 …… 邢朱脚步轻快,循着记忆找到绿油油的书肆,书肆前门可罗雀,对街新开一家三味书局,人头涌涌,她就循着人迹摸过去。 她十分佩服自己英明的决定,夏国的话本子果然很有意思,题材多为才子佳人,坊间巷里,奇闻异事让人拍案叫绝,欲罢不能。吕国的故事全是海神娘娘大显神威救人于危厄,楚国呢多为宗教故事劝人拜火奉巫,在邢朱看来通通无趣得紧。 她是三味书局唯一一位女客,出手又大方,伙计知道她爱看话本子常常殷勤推荐,一来二去,邢朱把个三绝书局摸得差不多了。 一日,几个穿绸裹缎的公子哥神秘兮兮的把伙计叫去:“听闻近日来了一批珍品,还不让我等先睹为快。” 伙计会意含笑介绍:“这批可是三手书生最新作品,妙就妙在图文并茂,诸位公子果然是识货人,此等精品只有在我们三味书屋才能买到,只剩最后一套了。” 大家心照不宣高深莫测的笑了。邢朱大为惊奇,这段时间她早已翻遍了三味书局中的话本子,正在书荒当中,三手书生是哪个?看也没看过此人的书,这些人如此推崇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待公子哥们心满意足的离去,她招手叫来伙计,和煦地问:“我也算三味书局的老主顾了吧?整日里在这里买书,为何有精品不先通知我反而照顾别人?” 伙计莫名:“小的推荐给您的全是最新最好的书呀。” 邢朱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三手书生的最新作品,我又不是出不起钱。” 伙计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咳嗽了一声为难道:“那个书不适合姑娘家看。” 邢朱莫名其妙,看书还要分个什么男女,夏国人真是迂腐可笑,她平生最恨别人看不起女子,不说女子不能看还好,既然说了,今日偏要看了这本书不可,邢朱摸出一张银票塞到伙计手里:“你且再看看,我是公子还是小姐。” 他的视线在银票面额上转了转立刻改口:“是我怠慢公子了,公子您这边请,有图的书已经卖光了,但是有别的精品。” 邢朱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 秋阳正炽,这一日,怀安在偏院里整理兵书,他受邢朱之托,自然竭尽全力助赵淳通过武试。赵淳虽一身纨绔习性,却聪慧绝伦,在兵法上倒是个可造之才。他写得入神,抬起头便看到邢朱侧立在他身旁,偏头认真地读着兵书。不经意间,温柔的笑意爬满了怀安的眼角:“小姐有何指教吗?” 邢朱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兵书我不太懂呢,看了只觉得头昏脑涨。我最近看的闲书里面有些字不认识,约莫家乡的写法跟这边不一样,想劳烦公子解惑。” 怀安从善如流道:“我也觉得兵书枯燥无趣得很,正想休息片刻,小姐请写。” 怀安从多宝阁另取一张小笺,摆好笔墨,邢朱执笔垂着眼睫写下几个字。 日头融融,几缕阳光透过直棂窗撒在她的发间,安谧又美好。怀安品着纸笺上字迹,变幻灵动,果然字如其人,然后细观其字,怀安立刻呆立当场,只见纸笺上,端端正正地用清丽飘逸的字迹写着“嬖人”、“擘莲房”,谢衡半天没出声,邢朱转头疑惑道:“谢公子,有何不妥吗?” 怀安尽量保持平稳的嗓音:“嬖人,即是贱而得幸之人,身份低微的意思。擘莲房,是指用拇指采莲。” 邢朱满是困惑自言自语:“是这样吗,书中那人被称作嬖人,可他身份并不低微呀。采莲为何不在荷塘要在房间里呢?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作者呀!” 怀安适时的提醒:“对了,听闻今日东边厨房里在做橙酿蟹,王爷赏给小姐的,现在应已出锅,这可是今年第一批螃蟹,小姐不去尝一下?” 邢朱眼睛亮了亮:“不如同去?” 怀安诚挚地摇摇头:“我手中还有兵书未整理完,就不陪姑娘同去了。” “我给怀安带一只回来吧,就这么决定了。”邢朱欣然前往东边厨房。脚步声远去之后,怀安转身穿过小门进入主院,轻而易举地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中找出被换了封皮的《春莺传》和《玉郎仙》。他对着这两本书,沉默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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