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过后北风起,天一转眼就凉了。这一日跟算好了似的,前脚王爷出门去云楼城郊办差,后脚宫里就来了懿旨传黎玳进宫,也不说是什么事情。 总管周全福接了门房通报,赶紧让人给未来王妃更衣上妆,他思忖着王爷不让王妃出门,可这回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他有天大的单子也拦不住,想了想支了个伶俐的小厮赶紧给王爷传信。 这一头黎玳跟着传旨公公进了宫门,由两个宫女接引,带她去的地方不是太皇太后住的慈宁宫,她也渐渐地觉得不对头。 及至到了延寿殿,两个身子壮实的嬷嬷从宫女身后接过她,像押犯人似的一把将黎玳掼到地下,她本来就脑袋发昏,跪在金砖上直不起腰身。 宝座之上,太皇太后冷着脸问道:“还不从实招来。” 黎玳满脸茫然,不知道这演的是哪一出。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秋亭嬷嬷吩咐:“把人领进来吧。” 宫婢领着一个水色烟罗衣的女子盈盈走近,俞夫人吊起眉梢,心里快意,如果不是跪在殿中的这个女人半路杀出来,太皇太后多半是要把俞静莲指给摄政王做正妃的,都已经合过八字,只差一张懿旨罢了。这个卑贱的女人居然能让摄政王松口,太皇太后也乐见其成,俞静莲的婚事就这样搁下了,叫她怎能不恨得牙痒痒,再是恨得摧心挠肝又如何,太皇太后早就有言在先,侍奉王爷的秀女侍寝有功的册为正妃,她本来已经认命,谁料老天爷送了她一份大礼,真正的严自敏自己找上门来…… “下跪者何人?”秋亭嬷嬷问。 “奴婢是太仆寺马厂委署协领严开望的女儿严自敏,奴婢指认此人是冒充的。” 黎玳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她,心口阵阵发寒,当时严开望领着继室哭得涕泪横流向她陈情,求她搭救自己的女儿,不过月余,得了相思病卧床不起的嫡小姐严自敏好端端的跪在这里指认她冒名顶替。 “名册附有画像为证,严自敏鬓角发秃,耳垂有痣。” “你到底是谁?”秋亭嬷嬷一脸厉色地问黎玳。 “谁知道是勾栏胡同还是粉头胡同里窜出来的暗门子,胆大包天充作秀女。太皇太后万万不可姑息此人。”俞夫人好似终于揪住机会发泄满腔怨怼,一门心思添油加醋。 太皇太后眉头轻皱,理是这个理,但是俞夫人未免太口无遮拦了些。 放在平常,黎玳绝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可是近来气力越发不继。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立刻伸手拿她,她提气堪堪避过,却一个不查被他们扯住衣袖。两个太监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常年在内廷承值,身手当然了得,做的便是侍卫不便插手的事情,这个姑娘居然一个身法可以避开,两人更是使出十二分本事来擒她,推搡之中黎玳的衣衫被扯开,露出交领下的大片肌肤,但见凝脂一般的雪白上缀着点点红痕,太皇太后没想到这女子是个烈性的,不耐烦看他们拉扯,索性准备喊侍卫进殿来将人制服,在这个当口看到黎玳身上的痕迹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她虽然老眼昏花,但是这明明白白就是欢爱的痕迹。 严自敏楞了半晌,她是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大喇喇的看这些,于是尴尬地转过脸。 云楼城中关于摄政王不能人道的传闻甚嚣尘上,这个侍妾恰恰证明了摄政王是多么正常的男人。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严自敏觉得荒唐又可笑,要不是这个传闻,她的父母怎么可能让人代替她进宫。俞夫人狠狠绞紧手中帕子,躬身长跪不起:“太皇太后明鉴,此女来路不明,妖媚惑主,本朝再也禁不起另一个前朝废人曹氏折腾呐!” 殿内诡异的安静下来,太皇太后沉吟良久咬牙道:“拖出去就地正法吧,哀家见不得这个。” 黎玳拉拢衣服,看来是指望不上这个糊涂的太皇太后了,她歪着头想对策,索性毒死一屋子人一了百了还是声称有孕在身拖上一阵是一阵好呢。 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奴才给摄政王请安!”更像是在给里面的人报信。 外小太监尖厉的请安声未落,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应声而开,姜绪沉着脸大步走进殿里,寒风从殿门的缝隙灌进来,卷起他的蟒纹斗篷,他谁也不看一进殿就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 俞夫人急忙欠身离座对摄政王行跪拜礼,半晌未被叫起,只好咬咬牙继续蹲身。她额上冷汗直流,心口乱跳,这侍妾看来是个得宠的,这一次她恐怕是要被摄政王记恨上了。 太皇太后忙着给摄政王赐座,吩咐秋亭嬷嬷看茶,刚刚还在上演生死肉搏的全武行转眼变成母慈子孝的大贺寿。 跪匐在地上的严自敏自然不敢正眼瞧他,她身份低微,怎能直视贵人,出于好奇她斜着眼打量传闻中的这位摄政王,他的眉眼眉眼俊逸至极,就算没有王爷名头那也是人中龙凤,更何况是他是当今皇上嫡亲的皇叔,正经的凤子龙孙,如果没有冒名顶替这件事情,现在独获这个男子全部恩宠的会不会就是她。 黎玳听着他们拉家常,被寒风冻得够呛,姜绪眼角一跳:“儿臣的内眷身体不适,强撑着给您问安,眼下,问安也问得差不多了,请容儿臣将她带回王府。”说着解下披风裹到邢朱身上,仔细替她搭上玉扣。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手上的珠子:“你来得正好,有人揭发你府中侍妾欺君罔上,假扮秀女。” 姜绪的眼神不经意扫过俞夫人和严自敏,笑道:“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儿臣府中的人都是您跟前的秋亭嬷嬷亲自把关过才送进府里的,秋亭嬷嬷在内廷承值四十余载,怎么可能看走眼。” 秋亭嬷嬷闻言屈膝重重跪下:“奴婢失察,求娘娘和摄政王宽宥。” 太皇太后忙搁下十八子将她扶起:“秀女进宫要经过层层甄选,你就代我去看了一眼,怎么就失察了,选秀也成你分内之事了么。那还留着内务府,户部衙门干嘛,花了这么多银钱下去,把个差事办成这样。” 俞夫人面色不虞,摄政王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这件事情同秋亭嬷嬷联系到一起,秋亭嬷嬷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老人,一起长大,终身侍奉的情分在里头,太皇太后自然会更加偏袒几分。她提醒自己不要害怕,终归是有实打实的证据握在手里,假冒秀女的罪名如果太后和王爷都不想追究的话,那么此女的出身他们也可以不管不顾吗。她握紧袖袋中的文书,那可是证明这个女子身份实打实的证据。她沉声禀道:“此女出身乐籍,是临海郡怡兰芳的窑姐。”她抽出袖袋中的身契与户籍文书双手高举。秋亭嬷嬷接过,转呈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打开文书眉头越锁越紧,待全部看完险些背过气去。 俞夫人恨声道:“此女丑秽不堪,辱贱至极,怎堪服侍王爷。” 邢朱还想说什么,“王爷,我瞅着庑殿顶怎么晃悠悠的。”然后两眼一抹黑,直挺挺地倒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母子连心,混乱之中太皇太后绝不会看错眼,一向沉着稳重的儿子方寸大乱,哪怕三年前生死攸关之时也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这个女子比想象中的分量要重多了,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个女子对姜绪,对夏国绝对是威胁。真是冤孽,她青年守寡,一个人抚育皇嗣,总想着将来两眼一闭去黄泉面见先帝也是有功的,到头来两个儿子都栽在女人身上,一个为了人臣之妻赔上性命,险些连江山也一同葬送;另一个清心寡欲不好男女之事,原指望他撑起祖宗社稷,现在看来他跟兄长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满天下的名门闺秀一个也入不了眼,结果喜欢上一个这种身份的女人。娼门妓子还不如人臣之妻呢。太皇太后抚额连连喊头风犯了,由秋亭嬷嬷搀扶着回去休息了。 姜绪紧抱着黎玳,脑中一片空白,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倒入自己怀中,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满身是血。现在他怀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纤细的脖颈呼吸微弱,似乎要随时断绝与人世的牵绊,姜绪厉声吩咐殿外:“将延寿殿中所有人看管起来,仔细审问。” 当值的侍卫长立刻称是。转眼就有大批侍卫进来拿人,这位侍卫长是个实心眼的人,他当值的原则一向是眼观鼻鼻观心,主上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特别是内廷是非之地,知道些不该知道的嫌命太长么。他在回廊外当差当得好好的,被摄政王叫进来办差,只说审问却没说审问什么,这让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于是他硬着头皮躬身上前问:“请王爷明示,审问方向。” 姜绪抱着怀中女子扔下一句“谋害王妃!”然后火急火燎地出殿去了,侍卫长仍在原地苦苦思索,本朝唯一的摄政王开衙建府多年,未娶王妃,谈何谋害。 副手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小声说:“大人,您别戳在这里发愣了,王爷的吩咐赶紧照办吧,王爷说是什么罪就是什么罪。” 他看了看王爷离去的方向,摸着腮帮子想看来这个侍妾不日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于是俞夫人精心准备的一场宫廷大戏就这样草草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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