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芦花村并不安宁。虽然蟹黄小笼包防卫得当,村子南边的墓地也免不了添数座新坟。从天城来的飨灵与从夙水来的逃难者把各自知道的事两相对证,似乎照出了耀之洲悲惨的未来,甚至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冲突。 ——你们天城的飨灵不反抗,堕神也不会突然发难! ——孩子们一个个被抓走,堕神想杀谁就杀谁,这样都不反抗,懦夫! ——忍气吞声活下去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是我们遇到这种事! ——还要让堕神在我们耀州嚣张多久?! 这种时候,打了一仗与一味奔逃的区别还是显现出来了。天城过来的飨灵们——不论在这之前是否起过要逃走的念头,在比他们更惊恐的夙水同胞面前,都拿起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所有令飨灵不安的消息里,中城那独力击退万军的身姿、土蜘蛛被击杀的事实与天城突围战的英勇成了定心丸。 当迟迟不露面的几个特型飨灵在临时营地各处露面后,不安爆发,然后被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安抚了下去。 麻辣小龙虾与辣条一道,把新兵连吓唬带鼓励地敲打一番;他们两个实在不适合,也没有耐心笑眯眯地给说些“都会好起来”的假话。 “新兵们居然有点样子了。”巡逻一圈后,麻辣小龙虾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身份’不一样了,看到那些夙水来的平民,这些家伙多少有了点自觉。”辣条把玩着皮鞭,“不知道明天一战之后,有多少能坚持。” “担心这种事,一点也不像你啊。”麻辣小龙虾正色道,“到底怎么了?” 此时两个飨灵已经来到静谧的湖畔;地上残留着稍早些时候的战斗痕迹。辣条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认命地笑了。 “都能觉察到这件事,不愧是父子。莫非你们族的虾须还能探知情绪的?” “我父亲?”麻辣小龙虾皱起眉头 “你躺医营里的时候,他来看过你。”辣条道,“我看他精神也不太好,知道你没有危险,就被扶回去了。” 麻辣小龙虾不知该说什么。他竟不知道父亲已经醒来了,而且在他昏迷的时候来探望过他;而去探望香辣龙虾这件事,让他想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天城突围战后,他们甚至连一句话的交流都没有过。 辣条却没顺着这话头讲下去,看着湖水道:“只是一种习惯。要为了几千几万条命来谋划,就不能安心下来。还没跟你说吧?上杉千濑下令囚禁了夙水的所有飨灵,大概是要在明天借助天照八方镜,给全耀州看一把屠城。秋刀鱼因为治疗失误,还要躺好一阵子,鸡尾酒齿轮过载没法儿长时间飞行,更不要提那股连你都能被影响的邪气。到天亮还有五六个钟头——这种情况,着实比夏满楼之前面临过的任何困境都要严峻。” 麻小有些惊讶,“喔,没想到你会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辣条笑道:“安不下心很丢脸么?反正不会传染给你。怎么,难道你以前交好的姑娘,特别喜欢把心情藏起来?” “交……交好……”被那妩媚的目光一扫,麻小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没有……”’ “那位维特拉那呢?”辣条眯起眼睛,凑近麻小的脸。 麻小不得不退开一步。今夜太多记忆泛起,而这名字着实叫他五味杂陈。 “你还真是大胆。连父亲都不会问这个名字……”麻辣小龙虾想了想,还是继续了这话题,“维特拉那确实不会承认。她是个连喝醉了都不愿意承认,发起酒疯来能把实验室砸了的家伙。” “哦?有趣的姑娘。” “是吧?她一直不爱搭理队友,蟹黄让我别去招惹她,可我觉得很有趣。”麻辣小龙虾回忆着,“明明表现得一脸不在乎,却总是很拼命地训练想超过我;想让她别出阵躲我身后,她偏要往前冲,好像还很生气;表现得一脸冷冰冰的样子,最后却像个队长一样号召我们不要投降,好像一生的热情都在那儿了。” 确实是一生的热情;那个冰雪一样的少女最后拿自己当诱饵,掩护了存活的两个队友撤退;麻辣小龙虾当时能做的,只有记住她竭力维持住的、属于冰一样女子的自信笑容。 “总是就是想保护队友却没保护住,你要笑就尽管笑吧。”麻辣小龙虾苦笑着总结,“知道同伙这么不可靠,后悔了吗?” “我倒是觉得更可靠。”辣条说着往村里走;麻辣小龙虾不明就里,随即跟上。 “失败了反而觉得更可靠?你还真是与众不同。” 辣条淡然道,“我对付过很多灵力比我强的飨灵。实力越强的敌人往往越自信,我也从来没有安心过。最后自信的通常输得很惨,成为特型的反而是我。” 她听见身边的麻小说:“听上去比维特拉那更拼命?不如,让我来帮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呐。” 辣条瞪了麻小一眼,随即发现后者脸上的表情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显然是早就知道她的回答,却又享受她亲口说出那答案的过程。她一时间很想丢给麻小一个沉默的后脑勺,好歹让这家伙吃一次瘪;但想到方才他那么坦率地说明了心境,辣条还是正色道: “作为并肩而战的同伙我很乐意,但如果想让我躲在你身后——那对我来说不是保护,而是侮辱。虽然灵力不如你们这些天才,但这场战争里仍有我能做之事;我当然会尽力活下去,但若是为此而死,也没有什么好叹息的。说句实话,那位维特拉那应该是以强大和战斗为荣;你若不把她当成需要保护的女孩子,她也许就不会那么讨厌你了。” 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小地反击了一番;麻辣小龙虾惊愕了一瞬,道:“看来,我们还能当很长时间的同伙。喂,你好像有很多故事啊?” “能从夙水回来就告诉你。”辣条早已带着麻小走到临时医营的一座帐篷里;地方不够,连轻伤员都在林间露天休息;能住在屋顶下的,都是重伤员。 麻辣小龙虾的虾须立刻探知到好几股熟悉的气息。他皱起眉头,却还是跟着辣条一起进了大帐篷。 帐内的伤员都用帘子隔开了;第一个“单间”里坐着个金发小个子,正是蟹黄小笼包。那病榻上躺着老年飨灵便是从甜豆花手里救的那人质,此时更是老态尽显,好在还清醒着。 “是恩人啊。”那老者冲他们笑了笑,伸出干瘦的右手摸着蟹黄的头,“岷儿,再哭可要被你朋友笑话了。” 蟹黄擦了擦眼睛,抬头还是那个熟悉的笑脸:“你们来探病的吗?正好我要去检查船体啦。” 麻小一眼便看出那老者状况不佳;他低声说了句“不要勉强”,便任由小个子飨灵匆匆出去。 “这孩子还是太逞强了……唉,单靠他的力量,怎么可能在那么些堕神里把船保护下来呢。”老爷子冲两个年轻的飨灵笑了笑,“是您二位救了我吧?没给你们添什么麻烦吧?” 辣条立刻道:“没有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者慈祥地看着他们,“本来还庆幸着能多陪岷儿几年,要是反过来碍事不好啦……” 麻小听得有些不明白;他还在想着方才蟹黄那绝不轻易在人前掉下的眼泪;只听辣条沉声道:“老人家,您为什么唤醒玄武神君留下来的法器呢?难道您早就知道,蟹黄的水战防不住堕神?” “唉,你怎么跟那孩子一样没信心了呢?”老者缓缓说,“芦花村的船屋都是经过防水和加固处理的,能好好利用这一点,把战场拉到水上来限制蛇君一脉堕神的发挥,用木材来防御般若的闪电,用你们从天城带来的法器的力量让平民也能反击,已经是天才一样的做法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但是这些船毕竟不是战船。岷儿在实验室的时候,这些船就很多次地被帝海螺顶破。这是岷儿靠他自己保护不过来的,我这把老骨头,当然要为了他出把力。不然啊,以他那个永远不肯放弃的性格,一定会把乡亲的死归到他自己头上,完全不顾休息地去拼。” “帮我劝劝那孩子吧。如果没有他,我也只能把命献给神君,用水底下的机关拖着堕神一起死。他这一站出来呀,我这个老不死的还能多活个一年,看着他,出息……” 老者渐渐睡过去;他那念叨里含着的满足与安详让麻小五味杂陈。 一年……如果他能见到至亲的时间也只剩下一年…… “辣条。你去看秋刀鱼吧。我去看看老爹。”他在老者睡去后迅速离开。 虾须早就感知到那个他想找的家伙。肘部以下空荡荡的袖管,微弱到比孩童还弱的灵压,值得欣慰的是面色总算比前一天好了许多,不像是随时会枯竭而死的样子。 麻小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这幅样子,也让早就探知到儿子气息的香辣龙虾皱起眉头,问:“不舒服?灵脉伤了?” “我没事。”麻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说出这三个字,一如从前每一次他受伤归来,面对父亲的问话那样。通常这三个字不会被采信,父亲会沉着脸拖他去治疗伤势。而现在,父亲还是沉着脸,儿子则笑着坐到病榻边,盘起腿来,似乎拉家常一般说: “我真没事;睡一觉伤也全好了。” “什么时候去夙水?” “天亮。” “族里没事?” “醒过来就去安排好了。” “不好好休息,来这儿乱逛什么……” “睡不着了,就是想来这儿看看……”好像是为了不让父子间的对话步入往常的“三句冷”轨道,麻小下了很大决心,又加了一句,“你怎么样,老爹?” 屋里是长久的沉默;从父子之间对堕神的态度出现分歧开始,这两个字似乎没有可能再以这样平凡的语气喊出,甚至“父亲”这种中规中矩的称呼也很少有了;在那场构陷之后,连“父子”这种关系,都显得十分尴尬。 结果就是坐榻边的和躺在榻上的都有那么一瞬不知所措。香辣龙虾晃动着虾须,同时也打量着儿子有些僵硬的身姿,终于明白了这孩子所想。 他闭上眼睛,道:“别乱想,我不会死。倒是你,去夙水是为了救那些平民,不是为了歼敌——该撤的时候,一定要撤。” “我明白。”麻辣小龙虾也闭上眼睛,“我再睡一会儿……” 最后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但那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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