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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或许这对于他来讲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被自己的过去所束缚。没有姓名的人注定不会被别人铭记,过往人生就好像浮云一朵,只需让曾经的名字背负就够了。就像眼前的妖怪一样。他看着夜叉,心中常常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份情感过于深邃,以至于阿青既做不到就这样赶走他一个人和阿嬷一起生活下去还是干脆抛下这荒野中的小屋和这个失独的妇人和他一起远走天涯。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表面上那样只会喊打喊杀,凶猛残忍的妖怪。    阿青不是因为屠杀和鲜血而滋养出来的无根妖怪。阿青隐约记得以前的事情,尽管已经记不得其中的具体情节。他记得炊烟,小溪,寺庙,青灯古佛之前木鱼发出的声音。    阿青曾经是人类,后来不知怎得变成了妖。    这样的事情大概也不是个例了。    曾有喜欢怪谈的女子收集怪谈故事。精心收集了一百个故事之后,自己也变成了游荡于黑夜中的妖怪,掌一盏地狱的引路灯。    她便是青行灯,有名的实力很强的大妖怪。    夜叉将她的故事细细地讲给阿青听,即使是在讲故事的时候,他仍然掩饰不住脸上似笑非笑的笑容。那笑容之中埋藏着一股深深的恶意,但是阿青不知道那是什么。阿青也不想知道。    不知怎的,阿青不想告诉夜叉自己曾是人类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从前的事情,这家伙也一定会大声发出嘲笑然后不断逼问自己以前的事情吧。”阿青这样想着,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他清楚地知道夜叉的本性是多么的恶劣。他用轻佻的语气谈论人类的生死,甚至是朝代的变迁。    还有战争。    或许这家伙是因为战场上的恶念和血气而养出来的妖怪吧。阿青这样想着,这样的事情总是常见的,而且这个残忍的妖怪总是在谈论起战争的时候非常隐秘地皱起眉头,虽然之后也会被夸张的恶念和嘲讽的语句所掩盖,但是阿青不会漏掉的。    不会漏掉他憋在胸腔中的一声叹息。    但是阿青并不是过分好奇的人,他并不会问。    “阿青——阿青——”    阿嬷又在叫他去打水了。    阿青拎起了水桶。    或许这份愚蠢的慈爱和善良就像夜叉所说的那样总有一天会像劣质面具一样被使劲撕下来,此刻他也一定要秉持这一份温情。盲眼的阿嬷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阿青,或许也因为年老分辨不清人的嗓音。但是此时此刻,她也会招呼“阿青”和他新交的朋友吃饭。    “阿青啊,你去寻一寻你的朋友吧,天色已经晚了,他要是被妖怪捉去吃掉可怎么办呀……”    阿嬷张着蒙着白翳的无神双眼,向房门外探出去身体。阿青的朋友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虽然是一个好人,可是实在是令人担心呢。    阿嬷总是这样说。    但是阿青是知道的。夜叉又去吃人了。    一旦尝过血肉滋味的妖怪是无法用五谷来填饱肚子的。    即使短暂地隐蔽了自己的獠牙,夜叉也是世间少有的残忍妖怪。    阿青知道的。    夜叉正在吃人。    黄昏的阳光照在他沾满鲜血的脸上,显得仿佛从地狱底层爬出的魔鬼,但是其实也与事实相差不远了。    又是一户农家小院遭了殃。    勤劳的男主人,贤惠温柔的女主人,炖着肉的汤锅。    飘着香气的汤锅里隐隐约约看得到幼儿的骨架。    已经三年不曾降下一滴雨了,人总是饿的。    活着的人总是比死掉的人饿。    夜叉也饿了。    他从院墙闯入,然后冲进飘着袅袅炊烟的厨房。    撕开女人的胸膛,尽情啃食鲜美的肌肉和脂肪。肩胛骨上的肉最好吃的,肠肠肚肚一定是要掏干净的。脑髓也是要吸干的,生命值得尊重,所以就算是吃人,也一定不能放过一块能够吃掉的肉。    只是夜叉不吃人的心肝。    乱世之中,恐没有一个人的心肝是干净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这样的声音告诉过他。    夜叉看着两股战战,坐倒在地上,涕泗横流的男主人,发出最后无情的嘲讽。    “你就这样煮掉了自己最最珍爱的孩子,哈哈……”夜叉大声嘲笑着。“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男人,要不是本大爷现在很饿,你甚至没资格让本大爷吃你一口!”    眼前的男人似乎是吓破了胆,竟然对着眼前满身血腥的妖魔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乱世又有谁能够保护住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呢?即使付出生命去保护,也不过是拖延时间来苟延残喘而已,你这妖魔又和我有什么区别呢?”他仰头哈哈大笑。眼眶中流出了鲜血,顺着脸颊流进了干裂的嘴角。    “你也一定会失去的,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的!你最终也会和我一样的——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发出最后的惨笑,喉咙也止住了声。    他的喉咙被一双手轻易地撕开,他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地流出,像一条小溪,汇入那一片血泊。    夜叉只低下了头,思索片刻,又呲着牙嘿嘿笑着抬起了头。    “哈哈哈,你这懦夫在说些什么啊。‘会失去自己珍惜的东西’,这样的废话也算是诅咒吗本大爷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珍惜的东西,废物渣滓就算进了地狱也一定要记住呀”    夜叉扯了片布擦了擦脸就毫不留情地走出了院子,留下一地狼藉。    这样毫无效用的诅咒仿佛像轻飘飘的羽毛划过,甚至不能让夜叉大爷失去他的下一顿午餐。    更何况动摇他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杀戮之心呢?    夜叉看到远远的枯山被残阳染成血色,露出嘲讽的表情。    “走了。”    是时候回去看看阿青在做什么了。或许还是像块冰块一样僵硬地坐在小茅屋前,装作健谈的样子和骗瞎老太玩吧。夜叉突然感到一阵懊恼,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了一丝丝心虚,但是就是这样的情绪在我行我素的夜叉大爷身上也是极其罕见的。    毕竟仅有的愧疚和心痛都献给了……    献给了什么?    夜叉有时候也会好奇。比起拉帮结派,像人类一样群居的妖怪,像他这样无心无情的妖怪反而是异类。    大抵是什么时候用完了罢。    夜叉烦躁地甩了甩手,向着远方走去。    今天还是早些回去吧,在天黑之前。    阿青看到远远的地方有温暖的灯火。    大抵是附近村庄升起的炊烟。阿青这样想着,借着昏黄的烛光给阿嬷拢了拢花白的头发。阿嬷坐在凳子上,火光照应着她的面庞,每一道沟壑都显得仿佛更加深邃了。那是生命流失的瘢痕,烧尽的烛火摇摇欲坠的烛芯。    尽管没有任何迹象,但是阿青感觉到了。阿嬷要死了。    人是会死的,即使不会因为病痛,或是饥饿,也会走向尽头。    阿青从未体会到这样酸苦的心情。    阿嬷轻轻地捉住了他的手。    “好孩子,你走吧。阿嬷的耳朵很灵的,远远地有许多人在讲话,大抵是村子里来人要捉走你了。”    “阿嬷不至于连声音都辨不清的,你不是我家的阿青,但是却陪着我这个老婆子走了这样久,如今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到了要死的时候了。”    她轻轻地说道,呼吸变得愈发单薄。    “如今我也该去陪阿青啦。”    “但是阿嬷也是有私心的啊。直到临死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好孩子送终。”    阿嬷的手轻轻地垂了下去,面容安详。    窗外的灯火渐渐近了。夜晚也仿佛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人声纷杂。    大抵是在讨论附近莫名其妙死掉的人吧,当然是妖怪吃掉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女人在哭自己消失的丈夫,有男人在哭自己不见了的孩子和妻子。    村外有个瞎眼老太婆,听说家里来了两个从未见过的外乡人。自从两人来到那里,村里消失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这些都是妖怪吃掉的人啊,因为只有妖怪才是会吃人的。    如今他们来吃掉妖怪了。易子而食,烹煮自己的亲人来糊口,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全部被安在了妖怪的身上。    阿青这样想着,身体却没有动。    阿青不会杀人,只会救人。    听说吃掉妖怪的肉会长生不老。    门外传来兴奋的喊叫,破旧的房门就像是一张单薄的草纸,被兴奋和激动的人们轻易地撕碎。满眼都是红色的火光。    阿青闭上了眼睛。    夜叉在荒原上奔跑。他看见耀眼的火光,茅草屋被熊熊的烈焰吞噬。那是鲜血的颜色。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疼痛到他甚至没有机会去掩饰这种反常的慌张和恐惧。    直到他站在火光的中心。    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景象。    血肉横飞,失去理智的人类变成了残暴的妖魔,撕咬着彼此。到处都是森然的白骨,松松地挂着筋和皮。    到处都是滚落的头颅,脖颈上满满都是啃咬的痕迹。    他看到阿青的头。    他看到血染红了阿青的白发,衬着脸上的妖纹更加夺目。    夜叉仿佛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哈哈大笑。但是他不明白。似乎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不管是阿青,还是他自己。    夜叉抱起阿青的头颅,静静看着熊熊的火焰燃烧,直到火光吞噬了这让他不能理解的一切。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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