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裕关还算富庶,不大偏远,这家东来客栈也还看着干净舒心。 客栈不算太大,就被沈彧一并包下了。李京九进去时,大堂里的八仙桌上,已围满了使臣,并且已经热火朝天的动筷子了,而沈彧并不在其中。 “公主,请随奴才去里间用膳。”阿洲道。 李京九点头踱着步子跟着小厮走,里面压根没有隔间。过了一盏屏风,便到了个大别院子,院子再往里走,折进了一溜青石小路,左右墙的距离很近,空气也越来越湿冷。 “还要走吗?”李京九觉得越走越偏了,再往里走,这吃的到底是什么? 小二恭敬地道:“快了快了。” 少顷,两墙之家夹着的这条小路终于到了尽头。 “殿下,这儿就是了。” 小路尽头,两边各挂着一盏缀着流苏的大红灯笼,一个灯笼里一高一低燃着两个灯芯,下头的流苏又被裁成了波浪,晃花了李京九的眼睛。 她左手遮着光,右手提着裙子往外走,还没迈得两步,脚下陡然一晃,踩上了一块左右摆动的木头。 淅沥的水花引得她低叫了一声。 “啊!” 她急忙挪开遮光的手,眼前,天地就变了! 前头是一望无际的湖泊,黑黢黢的湖水被光照出些波澜。 脚下是一只窄窄的蓬船,她踩在船头的木板上,弄得小船左摇右晃。 “公主当心!”阿巧在岸上惊叫一声。 她才落过一次水,心里自然是怕的,前仰后合,完全站不住脚。 蓬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顺带牵了她一把,她重心回落,抓着那手才堪堪立得稳当。等站稳了,她才舍得松手,顺了顺胸口的惊气,猫着身子朝船篷里看去。 船篷里只有一盏火烛,经她这么一晃,给晃倒了,里面漆黑一片。 船篷里的人影好像在摸瞎找着什么东西。 “要不要奴才再去端一盏来?” “不用。” 是沈彧的声音。 都说不共戴天的仇人,化成灰也能认识。可她每次遇见沈彧,要么隔着床幔,要么隔着斗笠,如今又是摸黑。除了他的背影,便只记得声音了。 “嘶嘶”的声响从里头传来,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扶着微微火光,用火折子将烛火重新续上。 烛光燃亮,李京九才慢慢窥清这张脸来。 唇是淡淡的浅樱色,一双桃花眼生得比水波还清亮些,眉尾轻轻上飞着,似缕烟尘。 显出的几分挑脱,又尽数被他挺直的鼻梁压了下去。 沉稳却不刻板,恣意却不放浪,说得便是这样的人。 有句话李京九算懵对了,他的确比白宣漂亮。 抛却前仇旧恨不说,阅男无数的她,大可摸着良心发誓,沈彧真真是她平生见过最惊艳的男人! 如果他肯委身梨园,挂牌的价格当遥遥把白宣甩在后头。 他身前置着张榆木案桌,上头的荷叶蒸鸡,金酥肉脯,白果脆笋都被动过几口,筷子却丢在桌面上,显然是吃罢了。 他不是诚心邀她吃饭的。 或者换个说法,他又耍了她一回。 她很愤怒,被耍来耍去,换做哪个王公贵族受得住这种气? “坐。”他用了个请的手势。 沈彧在水里有优势,她便不好太嚣张,于是便牵起裙子坐了下来。 他从身后摸出个小盒子来递给她,“皇上托小王给公主的。” 李京九有些讶异,犹犹豫豫的接过来,打开箱子,里头数个拇指大的小瓶子,上头雕着紫莲几朵,是御医为她专程炼制的储息丸。 她与沈彧早就撕破过脸的,李京九踹过他,他也捡石头砸过李京九。 于是她看过之后,便将盒子合上,搁置在一边,半句感谢的话都吝于说出口。 沈彧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平和地道:“公主今日为何穿素色的袍子?” 她想也没多想,由着平日油嘴滑舌的嘴上功夫埋怨道:“只有三天的时间收拾,走得仓促,能扮好这身行头已是不易。” “那晚膳的时间总还宽裕,公主又是为何耽搁,姗姗来迟?” 他这是在责问她。凭什么? 李京九心里咆哮着:本宫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我一个女人还没称饿,你们一群男人倒先上了桌子,还有理了! “王爷不觉得,今日的安排有失礼数吗?” “礼数?”他倏儿笑了。“一个趁人不备,想踹人下水的人,居然跟本王讨教起礼数来了。” 李京九着实被噎了一下,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口好牙都要咬碎了。后头的路还长着,索性今天就和他摊开了说! 再不发泄发泄,她这心头病,怕是真的要犯了! “这就是你跟本宫说话的态度?” “本王应该用何种态度?” “好好好,你只管装傻充愣吧。本宫虽逼不得已要娶你,但你别指望着以后能有安生日子过。你我之仇,不共戴天。待到日后,本宫再与你一一清算。” 语闭,她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大了。现在都算不了,到了陆安国,又该如何算? 但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输阵!射不中靶子,提不动刀子,那也得绷得住面子,端得住架子! 方才那种大话,说了便说了。沈彧再气,也不能把她砍了吧?她抬眼去看沈彧的反应。 只见他煦日和风坐着,连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只抬起食指在案几上轻轻扣了两下。 “纠正一下,你是‘嫁’,不是‘娶’,女尊男卑的那些规矩,从今往后你最好统统忘了。至于不共戴天,在陆安国,夫君即是你头顶的天!” 许久不曾与人脸红脖子粗的吵架了,李京九有些生疏的吊了吊嗓子:“你个断袖,你做梦!” 岸上的小厮和丫鬟,闻声一抖。 不知是不是见她情绪激动,担心他二人要掐起来,不知要帮谁好。 又或者是因‘断袖’二字,怕沈彧要杀人灭口。 再回头看沈彧,他正冷冷的盯着李京九,那目光乍一看,还是颇为骇人的。 可惜李京九也真不是吓大的,要不然争权夺利这么多年,她的心头病早不知犯了多少回了。 于是,她睁大了两只眼睛,狠狠回瞪着他。 从小到大,没有人敢和她对视这么久,这无疑是鹰和鹰之间的一场鏖战! 战就战吧,眨下眼睛算本宫输! “殿下,你可知污人清白,是件很要不得的事?”沈彧眯着眼,阴狠狠地道。 李京九一掌打在案面上:“这话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污了白宣清白,你就丝毫不愧疚的?” 沈彧幽幽的看着她:“还拍起了桌子,这婚你是不想成了?” 这一句话,便把李京九所有的嚣张气焰的盖下去了。 “也好,索性也只走了一天的路,公主回京算不得太远。本王也正好赶回去发兵。说不定下次再见,还是在奕国皇宫里,不过到时候,你还有没有命跟本王说话,是坐着说,还是跪着说,这就不一定了。” 他在威胁她,口气还和她皇姐的一模一样。 虽然打从心底里,她是很想与他一拍两散,就地折返的。 但她实在不敢。 且不论这一折返,奕国要死多少将士,她又要背负几载骂名,单论一个皇姐,就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一走,她除了万贯家财,便没剩下些什么了。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和亲的谕旨一下,她手下的人脉便一声不吭的另攀高枝,如流沙一般,悄无声息的散了。 此时若回去,她皇姐想怎么报复她,就怎么报复她。 湖风清凉,顺着李京九的面庞轻轻刮过,一时倒把她给刮醒了。她忽然想起离京前夕,皇上召她进宫,说的那些话。 当时,在安生殿中,皇上座旁的瑞兽嘴里还冉冉吐着紫青色的烟。李京九坐在旁边,冷着一张脸,并没有太多话同皇上讲。 反正要和亲了,正是肆无忌惮摆谱的时候,皇上再看她不顺眼,也没本事把她怎么样。 皇上拿她没办法,气得直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把帕子牢牢攒在手心,连个边角也不露出来。 “小九,你在陆安国万千要伺候好淮王,想要什么都可以带走,但田娘必须留下来。若是联姻出了差错,后果,你当比朕更清楚。” 这话之后,皇上还喋喋不休的说了些非常荒谬和可怕的话,但李京九都未曾放在心上,只当皇上是疯了。 但在李京九心里,用田娘来威胁她就够了。 皇上把她剖析得很透彻。 父妃走了,母上走了,白宣走了,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值得她用心守护,那便是田娘。 她一把年纪了,字都不认识几个,想穿根针都要求别人帮忙。她若不护着,谁又来护着? 只是沈彧这个人,真的很有让人发火的本事。明明总是想着要克制,但见了他,还是能莫名其妙的擦枪走火。 现在他认认真真的威胁起来她来,她又不得不好好反思反思了。 沈彧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娶一个休一个,稍有不慎,她就成了下一个。 今日这种错误决不能再犯。 当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毕竟他绿了她,她还得舔着脸的讨他欢心,这是什么世道?放在谁身上,谁也迈不过这道坎,何况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但父妃说过,人都是逼出来的,屋檐底下,该低的头必须得低。 于是,李京九匀了匀呼吸,把方才激动抖出来了珊瑚珠簪子往里送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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