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正值太阳西下,她被落霞晃开了眼,最后的一点意识强撑着告诉自己不能睡去。极想要呼救,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嘴唇干燥得裂开,身体每一处都使不上力气,便索性放松了自己,任身体散落在这遥无边际的大漠里。太阳没在沙丘那头,天色急速变黑。她的眼睛空洞至极,看不到一丝变换。末了,她合上双眼,欲乘尘而飞,命归黄泉。 本以为大漠里将多出一座孤坟,但她终究命不该绝。 慧里在沙漠中将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原人捡回来安置在自个儿帐篷里,一连数月撒着娇向她的父亲要来治伤用的汤药。慧里的哥哥名为董阏迟,是沙漠之王的得意臂膀,早年间跟着大王驰骋在广袤的沙漠里,不仅为王赢得至尊之位,也继承了董阏氏老爷的英勇,成为护国大英雄。在这片大漠里,不论哪位部族首领听了董阏迟的名号都十分敬畏。董阏慧里是大将军的亲妹妹,虽生在沙漠之中,养在重臣之家,却不具大漠女子喝酒吃肉的豪气,也少有小姐脾气。那边哥哥在战场杀敌,这边妹妹往家里拾来些伤病的动物,好生喂养着,待伤愈后放回大漠里。 董阏老爷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对大儿子期盼盛高,心软不得,对小女儿倒是宠溺至极,有求必应。可这一回儿慧里捡回来的毕竟不是寻常小动物,而是一个满身鞭伤奄奄一息的女人,看这身已经破败的衣物,像是中原人。董阏老爷虽心中存疑,但也应了女儿的要求,允她留了下来。 慧里悉心给这位中原女子喂了汤药,盼她醒来。十六岁的慧里已经出落得很是漂亮,拥有大漠人特有的眼睛,眉眼自然与中原人不同。兴许是对这样不同的好奇,慧里更是想要中原女子快些醒来。尽管她从被慧里捡回来起就没有动弹过,但就算是闭着眼,这美人胚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睛。说是众人,也只有慧里和帐篷里的侍女见着她的面容过。不过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早就出了帐篷,百姓们都知道董阏家的小姐救了一名中原美人。 女人一躺数月,虽然面色已与常人无异,但来瞧病的药医们说辞都无差:这位姑娘的伤虽已有所好转,但终究被毒得太重,喉已被烧坏,眼睛也被毒灼伤,虽然慢慢养着能醒来,可她并不求生,若长此以往怕也活不长久。 女人越是没有生气,慧里越是怜惜。慧里端来磨碎的药草与纱布,为女人的眼睛涂抹上药,并仔仔细细地缠好。两人同住数月,慧里对待这个陌生女人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总在每晚夜深,侍女退去之后,与她说上几句,有关董阏家、大漠,和大漠之外她不曾企及的世间…… 今日是慧里十七岁生辰,董阏氏上下都忙着为小姐庆贺,大王也趁着这一热闹,借慧里宅心仁厚的美誉,封她为仁心公主。 是夜,慧里离了庆贺的宴会,回到住处,女人依然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慧里摘下胸前佩戴的狼牙项链给女人系上。这是方才王上赏给她的生日礼物。慧里轻轻抚着女人的额头,眼睛里闪烁的既有对这副好容貌的欣赏,也心疼她坏掉的一双眼睛。 “你与我生来本是不同,如今在此同住便是缘分,也不知道你先前遭了何种毒手,被伤成这般,若你能醒来,我们便以姐妹相称,我愿保你一世安稳。” 半月之后,女人醒了。慧里欣喜得不得了,叫来药医问诊。药医说,按时喝药,不出十日便可如常人行动了。女人说不了话,连一丁点的声音也发不了。有时候,慧里给她换药,眼睛上的纱布要重新包扎,她能看到手影在眼前晃动,便会捏捏慧里的手,告诉她,她看得到。 慧里领着女人坐在沙丘上,向着远方的落日。当日便是在这里捡了她。那时她已是死人样子,如今穿着慧里给的衣服,鞋帽,像董阏家的客人一般得到礼遇。虽失去了双眼和声音,但能重生为董阏慧里的姐妹,命运待之不薄了。 只听见慧里询问,你是否有名字,若记得便写给我。慧里捏住女人的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手掌,示意让她把想写的字画在手心里。女人向慧里摇摇头。慧里便将女人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安抚地轻拍着。过去的名字不提也罢,既然死过一次,那便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既认了你做姐妹,取个新名字即可。 “日后,你便是我的妹妹,叫你夕儿可好?董阏夕。” 夕儿,像极了眼下的景致,没有高墙围城,无边无际,那一抹光便是即将没尽的霞。慧里留恋霞光,舍不得眨眼。而夕儿虽被蒙着眼睛,可方才听慧里讲起,便知道这是一片美景地。夕儿被慧里握着手,远远看上去,像是夕儿伸手摸着旁边人的膝盖。本是美态各异,同坐在这大漠夕阳,美得叫人想把她俩画进同一幅画里。 夕儿笑笑,直起身子给慧里磕头。慧里快快拦住她,拉她重新坐到自己身边,“那你是答应了,既是妹妹,我就要宠着你,护着你,怎舍得你为我磕头。” 此时,董阏迟带着王上的旨意回到家中,外衣都来不及卸下,就急忙寻到父亲的书房里,并退下侍从,与父亲商议急事。董阏老爷见儿子神色紧张,行路匆匆,心中便有些不满,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还会如此慌乱。待董阏老爷看过王上的旨意,心神便再无法安宁。 “董阏氏慧里,冰清聪慧,乃我族之神女,特赐予董阏慧里特使之行,出使中原,与中原结邦交良缘,缔秦晋之好……” 和亲的旨意犹如千金重担压得董阏氏无法喘息。董阏氏父子忠诚于王,为君主出生入死,如今自家的宝贝要被大王送去和亲,叫人如何心甘。董阏老爷为此面见大王,为小女说上好几个时辰。大王似知道他要来,便叫了侍官和妃子在一旁帮劝。大王膝下女儿胜少,剩下的不是已经婚配,就是年纪不足。前些日子封了董阏慧里做仁心公主,就已经有了派她和亲的打算。既是筹谋已久,便轻易不能改变。 夜里,董阏老爷就寝之前叫来两兄妹,把大王的旨意交代完,安排了董阏迟亲自打点和亲的事宜。董阏老爷握紧慧里的手,心中对女儿愧疚难挡。老来才生了这小女儿,现如今又叫人送走,自然是不舍得。慧里见不得父亲隐忍,眼泪便止不住了,此番去中原怕今生再难相见,只得把一些本该留到日后才说的体己话全说了。 夕儿一直坐在桌边逗弄蜡烛。连日敷的药起了作用,已经能够感受到更多的光源了。这几日蒙着眼睛,听力倒是长进不少。夕儿辨别出慧里的脚步声,明白是她回来了。慧里走到桌前坐下,丝毫没有睡意。慧里看着夕儿,比起前几日,妹妹又开朗了一些,慧里心中便有了打算。“我嫁去中原已成定局,妹妹若与我同去,我便可放心。”夕儿丝毫没有犹豫,寻得慧里的手握住,点头答允。想起白日里,董阏老爷交代给她的话,这辈子定铭记于心: “你既得名夕儿,又与慧里姐妹相待,我便认了你做女儿。你样貌不凡又遭遇如此,想必不是寻常人家,但慧里救了你的命,望你报之以命,忘却前尘,与慧里同去中原,此生以姐妹相伴……” 夕儿哄得慧里睡下。既然说不了话,便守在慧里床榻前,为她盖上被锦,轻拍她的胸口。原以为大漠女子没了繁文缛节的束缚,会比中原女子自由一些,可王命难为,被牺牲的总是女儿家。也罢,同是天涯可怜人,我便守了你。 出使当天,大漠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派了使臣与一队车马护送,大王更是在仁心公主乘坐的马车前亲赐了一张雕皮为慧里披上。夕儿随在一旁,以赔嫁妹妹的身份与慧里同坐一辆马车,待慧里与家人道别之后跟着上车,临门一脚,却被董阏迟牵扯住。 虽在往日,董阏迟不屑与她交流,却在当下悄悄塞给夕儿一把带鞘的小刀,并将她拖至近乎贴面,低声道,“此去无回,凶险无人知,这便是你的武器,定要护好你的姐姐。” 夕儿收下小刀,将它藏在短靴里。不等董阏迟反应,向他胸前使力推出一掌,便使得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这一推算是告诉董阏迟,自己并非柔弱女子,自有功夫可以护得姐姐。夕儿轻笑,稍有得意,董阏迟脸上的轻蔑倒是减少了几分。 待夕儿重新摸上马车,将将要进去却又被董阏迟拉了回来。夕儿有些恼,可眼上正缠着布,什么也看不见,又什么也说不出,更为恼火。董阏迟却不管夕儿皱眉,嘱咐她治眼睛的药放在何处好方便她取。这治眼睛的药放在何处,夕儿自然是知道的,何须董阏迟来告诉。特意嘱咐一道,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夕儿正疑惑,手心里又被塞进什么东西,“早晚滴一滴在眼睛里,效果好过你敷药,早早治好眼睛好为你姐姐分忧。” 夕儿听董阏迟说完话,便听见他转身离开。想不到大将军平时对自己并不待见,现在能给出上等好药。夕儿收好药瓶,心里再存下一份感激。至于董阏迟为何对她这般好,夕儿看不见,就不便推测,权当是为了慧里了。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董阏老爷一行人站在队伍一侧,看着女儿离大漠而去。这一走,董阏老爷满心担忧,中原复杂,女儿未经世事,怕是要出些祸端啊…… 陆家庄北苑里靠边的一处卧室中挂着稀疏的几根白绫,一个小丫鬟一边轻声啜泣喊着小姐,一边在衣柜旁整理着衣物。这些衣物都是要拿去烧掉的,按庄里大夫人的说法,人都死了,别让这些秽物污了家里的风水。 陆家是咸安城里的富人,家业庞大,城里的赌坊,酒楼,客栈,没有一处赚钱的地儿是陆家不涉足的。陆家世代负责皇宫里日用供给,得过先皇御赐的“陆家庄”牌匾,就算是权贵对陆老爷也自然要礼让一些。 大漠使节到达在即,宫里的官人传来消息,安排大使们在陆家名下的应星楼下榻,休息整理以后再进宫面圣。前厅里,陆家二儿子正听陆老爷吩咐。 “麟羽,虽然你平日里从未让我操心,但为父仍要提醒你,这方使节之中有一位仁心公主,必定是要留在皇宫的。如今皇上有意休生养息,战事少有,这位公主将来的位置定会居高,我陆家千万怠慢不得。”麟羽拱手点头。应星楼早已安排妥当,父亲如此提醒,麟羽便揣上了一份小心。 麟羽从前厅出来就往北苑走,路过莲池时不自觉停下来,想起儿时,陆绵在池边舞剑,那架势一点也不比男儿逊色。与武馆找来的陪练对打时,从打不过到打到对方爬不起来,陆绵总是享受着如何赢。 麟羽觉得鼻子发酸,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莲池二十年了没有变,可陆绵已经变没了。 来到北苑,一点人声也没有。陆绵的卧房闭着门,麟羽伫立在门前,想着即便推开它也见不到心念的人,便作罢。旁边的房间却在这时开了门,先前在这里哭嗓的小丫鬟背着包袱走出来,见着二少爷便行礼。才一会儿没哭的丫头又要掉出眼泪来,这么大的陆家庄里,也只有二少爷才会来看小姐。 “二少爷,阿奴今日就要离开陆家庄了,这北苑也不会再有人来,二少爷您喜欢安静,要是想念小姐了就来这院子里坐一坐吧。” 陆绵是陆家老爷的小女儿,成年不久就殒了命。老爷命阿奴为陆绵守丧一年,算是了了她们的主仆情谊。如今一年不足,阿奴被大夫人赶着出庄。没了主人,没有帮衬,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 麟羽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阿奴。这本是陆绵成年时的生日礼,当时出了差错,礼物便一直没有送成。如今人死了,麟羽便终日揣着它,时时后悔着。 “陆绵是我的妹妹,你自幼同她一起长大,便也是同我一起长大,算我半个妹妹。这本是送给陆绵的,现在她人不在了,你代她收了吧。将来你若想起我来,就带它来找我,我便允你一件事,算是谢你对陆绵的姐妹之情。” 阿奴收下盒子,给麟羽磕了一个头便离开了。小时候家里穷,爹爹养不起阿奴,便在大街上要将她卖了。麟羽看她可怜就买了她回来伴着陆绵。一晃大家都是大人模样,阿奴记不起爹爹,却再也不会忘记麟羽。 阿奴走后,院子里没有一丝声响,连树叶也懒得颤抖分毫。麟羽孤单只影地在院里站了好久,“我的陆绵,世间再大也容不下你,归于尘土于你不是坏事。如今这里空了,静了,于我再无好事。” 从大漠到中原,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月。多亏了董阏迟给的药,夕儿已经无需在眼睛上缠纱布,近处的事物也已看得清。眼看就要到咸安城了,夕儿将许久不用的纱布又缠上眼睛。这一次裹得有些厚重,似要将脸遮住。 慧里见夕儿目能识人却遮上自己的半张脸,想是不愿被人认出以招惹麻烦。中原辽阔,两相离别若不约见,鲜少能遇上,想来夕儿是这咸安城中的旧人。慧里没有多言,接过夕儿手中的纱布,帮她系上。 队伍停了下来,队前的使臣来到慧里的马车前俯首询问:“公主,马车若是加快些,我们能在太阳落山前到达咸安城,与前两日比起来要稍累些,不知公主和董阏姑娘是否吃得消?” “我知道了,大人尽管赶路,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到达。”慧里回了使臣,将身旁的妹妹往身边笼了笼,待马车恢复行进便说起事来,“夕儿,方才你也听到就要到咸安了。你既是中原人,中原的礼纪我便无需多说,只是到了咸安以后,我们便不能无所顾忌,人前你需退我三分,以免被人落下口实。” 夕儿很懂得中原讲规矩立方圆。倘若慧里不说,她也是要这样做的。苦于说不出话,只得回握住慧里的手,示意她明白。 当初药医给方子的时候就说了,眼睛若坚持用药便可与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喉咙被毒得太深,怕是一辈子难以开口说话。也罢,上天给回一条命,又还一双眼睛,够用一世了。 再一次脚踏中原是在一片红煞如血的夕阳里。车队已在安排下引入应星楼边门,只使臣与公主的马车驶到了前门。两姐妹坐定,听见使臣与一中原男子在外交谈,随后便听见这名中原男人提高了声音,“陆麟羽恭迎仁心公主,请公主与董阏姑娘入应星楼。” 慧里一听便知是一位年轻男子,可声音稳重,字字温和,不像是朝野里谏言的官员。慧里卸下负担,轻声对一旁的夕儿说:“别紧张,应该是这客栈的东家,随意一些也可。”慧里拍拍夕儿的手,引她往前,想让她先下车。可是夕儿只手跟着前移,双脚却如千斤重,一寸也难以挪动。 莫不是上天觉得她太过可怜,还想还给她什么东西?还是上天觉得她死一次不足够?从知道要回到咸安城的那一刻起,夕儿就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无解便无妨。本想一直拖延,可陆麟羽只一声“恭迎”就能迅速掐住夕儿的咽喉。心脏仿佛被压上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死过一次又如何,只要还活着就是世人唾弃的陆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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