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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的这一天,阳光很是耀眼。越是刺眼睛,越是想要看清。夕儿掀开马车的窗帘,伸出头往后望。太阳好像变成一团火,再炽热一些便能烧掉眼睛上的一层雾。  夕儿看过去的方向正是应星楼顶,一抹青色正好挡住艳阳。夕儿怔住,放不开视线,却苦于抹不开眼睛上的那层雾。越是用力想要看清,眼上的雾气就越重,直到马车转了方向。夕儿有些摇晃地坐回马车里,身边的慧里还在为没能到城中一看而惋惜。但夕儿的一双耳朵像极了这一双残眼,已经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了。  进了王宫无非就是换一个地方歇脚,整顿过后还是要等候旨意。行李有下人打点,两人一进别院便闲下来。  慧里挽上夕儿的胳膊,“左右都是要等,这里我命人守着,咱们去别处看看!”说完慧里拽着夕儿就往外走。一旁的小丫头们担忧地看了看公主,八成是怕公主初来就惹事。苦于胆气不足,丫头们也只能看着。夕儿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作为外来人,行为处事与宫里人有偏差也是情理之中。  正午不到的时分,两个异域打扮的女子在别院外闲逛起来。高墙围城之内,侍卫各司其位,如雕像一般不动分毫。每每慧里要从门下过时,都被无情拦下。侍卫严阵以待,慧里硬闯不得。  夕儿早料到慧里走不远。小时候跟随父亲入宫,曾经在宫闱一处等待父亲商议宫内日用供给的事宜。那时,正如慧里这般好奇,也曾被侍卫拦在门外。如今看慧里求之不得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夕儿上前,牵住慧里,将她拉回一些。出了别院的门,没有身份,没有王命,哪儿也进不了。两人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一头是别院,一头是未知。夕儿牵着慧里向未知的方向走着,虽不知走向哪里,只因路上无人阻拦,便走下去罢了。  “夕儿,我们这是去哪啊?”慧里随着夕儿走,围墙很高,太阳照不到头上。  夕儿摇摇头,张开双臂,从左边的围墙走到右边的围墙。  慧里本停在原地,见夕儿丈量了从左到右的距离,忍不住拉下夕儿的双手,“就算没人拦我们,也不过是这堵墙以内的范围,走出这些门,也不过是另一些门。”  这实在不是夕儿想要表达的意思。方才的动作不过是告诉慧里路上无人阻挡,可以走走看……可慧里说得对极了,夕儿想要安慰她,却无力反驳什么。从大漠出发之时,便知今日。  “夕儿,我们回去吧,院子里可以晒晒太阳。”  夕儿随在慧里身后,心里似有人在拉扯,被扯得生疼。慧里的头纱被一阵轻风吹起,扬在夕儿眼前——董阏慧里不属于这里。  天色越来越晚,眼看天边的落日就快没尽了,仍然没有王的消息。慧里清了清嗓子,“夕儿,我们回屋里换身轻便的衣服吧,今日怕是不用见王了。”  夕儿目送慧里进屋,自顾自地坐在夕阳底下,等着余晖落尽。在宫里只半天的功夫,慧里便闷闷不乐,将来如何在这围城里活一辈子。  旧时,陆绵在北苑里诵读诗经,每日都要读完厚厚的一沓才可以做其他事情。大夫人派了刘姨来监督陆绵。刘姨比大夫人还要长上几岁,自陆绵记事起,刘姨便在庄里。那几年,刘姨上了年纪,许多活干不动了。大夫人特地给刘姨安排了一个不费神的差事,每日晨时守着小姐念书。不吃不喝不上茅房,便可赶在午膳之前念完。  刘姨倒也惬意,在万家庄里为奴一辈子了,老来听小姐念念诗书,虽膝下无子女,也算享了天伦。相比刘姨,陆绵不适得多。陆绵生性不文静,刚会走路时就喜欢蹦蹦跳跳,却很少摔跤。想是生来就体格强健,若不多动,岂不浪费。可偏偏生作女儿身,全庄的长辈都想方设法地要把陆绵变得安静一些。  陆绵顽劣,从不遵照旁人,一向自说自话,直到认了青衣作小师父。从那时起,晨起读书,午后习武才变成陆绵乐于接受的日程。每一个夕阳,都在北苑的西角上最后看一眼还在挥汗如雨的陆绵才离去。  有时陆绵累倒在石板地上,背靠梧桐,等着夕阳来看她。青衣总是站在梧桐一旁。那时陆绵对青衣说:“青衣哥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去汝尔山上看夕阳。”青衣站在陆绵身边没有回应,想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虽与世隔绝,无聊无趣,但与北苑相比,陆绵定会喜欢。若如此,汝尔山着实变得有了一丝趣味。  只是时至今日,陆绵活成了夕儿,却不知何处有青衣,又怎会在乎汝尔山的夕阳呢。  余晖渐散,夕儿起身扯了扯衣裙,却被身上的异域衣裳拉回了神。向周遭一看,这个院子比北苑大了不少,也空旷不少。这一身服饰和妆发,还有变得连麟羽也认不得的眼睛......物不是,人亦非。  晚上的别院很是安静,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听得到。夕儿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得憋闷,即便开着窗户,也无济于事。越是从空气里透出来的沉闷,越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夕儿起身,一身便衣罩在身上,利落地敞开房门,坐在门口,来回数着满月旁边零散的几颗星星。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望向夜空了。从大漠来咸安的路上,好几次从马车里伸出头,即便那时的眼睛没有这时看得清,此刻的星空依然没有彼时那样吸引。  夕儿托腮撑在膝盖上,合上双眼就要入睡。一阵琴音轻轻飘进她的耳朵,将她从浅睡中唤醒。声声和缓,无欲无哀……与死寂的王宫倒也相衬。细细听来应当是一位女子,怕是终日不得见王,前行不了也后退无门,便给自己断了念想,才得以弹奏出这般出世的好琴音。  琴声没尽,夕儿抬眼看看慧里的房间,安静如夜空。夕儿重新躺回床上,像是听了一首安魂曲,终得以入眠。    这一晚上,别院外的一处的宫闱里灯火通明,四五号人聚在举贤阁内,正商讨要事,正厅里抬头可见“见贤思齐”四个大字。先王在世时,曾在此嘱咐嫡长孙殷离,王叔殷准存异己之心,若孙儿不假以他人之力,定难胜君王之任,特命人修缮举贤阁,亲题“见贤思齐”以提点后人。  居阁内高位的正是殷离本人,一张脸与在座的几位长者相比稚嫩许多,再加上些许苍白,以及清晰可见的骨骼,与王族养尊处优的身份十分不符。  先王离世后,殷准篡改王命,将侄儿殷离驱至临兆,永世不得入咸安。一晃十年,当时的小儿,如今已长成青年。只是自幼便只有王爷爷与王叔两位亲人,一位已经长辞于世,一位将他困于异地,殷离积郁于心便体弱多病。  时隔多年再次坐在聚贤阁内,竟是等候殷准的死讯。殷离未出生时,父亲出征大漠而丧命,刚出世,母亲便也随父亲而去。此后即是王叔一手将他带大,视如己出,而后却视他如敌,从始至终没有半句说辞。王叔始终欠他一个解释。  殷离召集了父亲曾经的亲信,忍辱而归。此时,收到线人捷报,□□已被殷准服下,且等待时机将王位夺回。  天空略微泛起了鱼肚白,殷离从高位起身,下了三层台阶,稳健地停在中央,眉间不如刚才紧蹙,长袖一甩,掷地有声,“事已成,拥我者留之,叛者,杀。”  于是……王宫易了主。  一个晚上时移世易,慧里还在梦中的大漠里坐看夕阳,浑然不知未来的夫君被他的侄儿投毒殒了命。  一连小半月,别院里无声无息。慧里觉得王肯定是把她给忘了,莫不是瞧不上从大漠送上门的女子。早闻得中原女子矜持,如自己这般送上门的,难道在王看来,是失了礼?好歹也是大漠的公主,怎么如此不给面子。慧里无聊得咬手指,看着一旁的夕儿镇定自若,想把她的手指也一并咬了。  夕儿接过小奴婢送来的午后吃食,较前些日子相比,这几日要丰盛一些。别院外的那些宫门,也装饰起了红缎子。这王宫里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大喜事情,接见使臣这等要事也能这般耽搁。夕儿一手端盘,一手抓住刚要离开的小奴婢,轻轻松松便把这只小宫娥带到了慧里面前。  慧里接过夕儿的眼色,厉颜正色道,“跪下!”  小宫娥从前只管干些粗活,后宫娘娘面都没见过,哪见过这样架势,吓得腿一软,膝盖磕在地板上嘭响,声音一阵颤抖,“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慧里见她这般害怕,才觉得自己说话太硬气,特意咳了咳,细声道,“倒也没有大事,你不必担心丢了性命。只是找你问问话,听听王宫里的喜事进行得如何了。”  小宫娥看上去倒是没有刚才抖得厉害,依旧战战兢兢,“回……回公主,新王即位,迎娶新后,不出三日,便会举行大典……”  此话一出,还在假模假样装架势的慧里一瞬间忘了呼吸。别院安静,宫娥说的话自然不会听错,便又问了一些细节。  慧里茫然若失,夕儿也没有头绪。两人都不曾料想,一朝易主竟让她们赶上了。大漠公主出使中原着实是为了见殷准,不但要见他,还得要嫁给他。如今,殷准成了死人,殷离有他的新王后要娶,也不见有来搭理自己的势头,当下的境地算得上尴尬至极了。  早知今日,就该让随行的大人也一并住到宫里来。早在慧里一行人到达别院第一日,大漠的使臣便回去复命了,这一回倒好,将慧里与大漠的联系也切断了,留得两姐妹无所作为,只能听天由命。  晚上,夕儿以笔代声,为慧里分析了当下的情形。简言之,粮食未断则是活路,殷离并不想要取走二人性命;不召见则是有其他安排,他并不想娶慧里当妃子,起码现在不想;现在除了坐以待毙,只能按兵不动……  两人仿佛看透红尘,双双叹完气,回各自房间休息去了。  又是一连小半月,什么音讯也没有。夕儿有些想念初来的夜晚,夜半琴声伴她入眠,算起来是殷准失势的第二天,琴音便不再,也不知道这位苦命的美人后来的命运怎么样了。  又过了些日子,终得殷离召见仁心公主。这么长时间的等待,慧里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没上多少脂粉,只穿上父亲准备的华服便草草出了别院。夕儿立在别院里急心思虑,“祸福相倚,撑着回来,我才能帮你。”    汝尔山的正午,热得出蒸汽。半山腰上搭着一处简陋的小房子,一个白胡子老头正手持剪刀给他的小胡子剪个形。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女声,“师父师父,哥哥回来了!”  星轨扯着嗓子,在燥热的空气里剌出一道缝,直接刺入白胡子老头的耳朵里。老头一副嫌弃到死的样子,努力平复片刻,压着嗓子说,“星轨啊,我说了多少次了,女孩子说话小声一点。”  星轨不以为然,依然高亢,“可是哥哥回来了!师父!是哥哥回来了!”  老头无奈,“知道了。去倒一壶冰茶。”  来人一身薄衫,青翠之色将将要掩入树林里。青衣俯首给师父行礼,老头一改无奈之色,和气地牵过青衣的手臂,目光所及尽是祥和。  恰好这时,星轨将茶壶端上来,往木桌上一放,紧接着开始运气,给茶壶降温,直至结冰。“好了,好了,都要炸了。”老头及时叫住星轨,“你这带冰的掌还要再练练。”星轨瘪瘪嘴,在门边上找了一条小板凳便坐下,知道师父有事情与哥哥说,免得隔太近,师父嫌她呼吸太吵。  “星轨她哥啊。”  青衣一口冰茶生生忍住,咽回了肚里。从把星轨捡回来时起,师父便一直这么称呼他,之前也有别的叫唤,比如,喂,呀,你,对就是你……毕竟山里就他们几人,随便叫叫也不用担心叫错。  “星轨她哥”这个称呼,总让青衣有一股子当爹的感觉。年纪轻轻,被叫的这么乡野老成,实在与他青衣飘飘的气质不符。但从小师父这么叫唤,老头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也改不了了。青衣只好逆来顺受,想来山里就师徒仨,不影响青衣出世时的气质!  “来,说说,小陆绵怎么样了?”老头给青衣满上茶水,眼睛眯笑成一条缝。  “陆绵已经随大漠公主进了宫,眼睛逐渐在好,但不能说话。我按照您的嘱咐,在临兆给殷离献计,如今他夺回天下,也差不多这几日要召见大漠公主了。”青衣轻呡了口茶。  老头甚是满意,“好!折腾老半天,终于回来了。”老头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罐药水,“这个水给小陆绵,眼睛和喉咙即刻便能好。”老头将药递给青衣,补充道,“我的小陆绵怎么能瞎,怎么能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的!”  青衣收下药水,一旁的星轨插嘴一句,“师父,这是什么药啊?”青衣急色瞪了一眼星轨,星轨便知自己多嘴。  老头有些惆怅,喃喃自语,“你们这群小娃娃,最爱给我找麻烦,药就是药,起什么名字!”老头努努嘴,“从今天起,这个药叫喉咙眼睛药。”  青衣和星轨双双点头。原是小时候起,师父就善于制药,□□、灵药皆可,且师父武学昭著,什么奇怪招式应有尽有。可是所有的药和武功都没有名字,每每被问起,师父的头发和胡须就被他自己扯得不成样子,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只能写实地取上一个名,比如,带冰的掌,喉咙眼睛药……  夜晚,老头睡得呼噜直响。青衣招呼还在树上扯树叶玩的星轨下来:“星轨,你看看陆绵的星相,与一年前占卜的时候是否有变?”  星轨立马一身防备,“哥哥,师父说了,天机不可泄露,你问我,我若是告诉你了,哥哥要受苦的,连带着师父和星轨,都要受苦的!”  青衣无奈,本不该多言,只是关心则乱,才口出禁忌,“是哥哥错了,星轨做的对。”  星轨明白哥哥的担心,安抚道,“哥哥放心,陆绵姐姐有我们护着,不会有事的。哥哥想做什么且放手去做,自有师父和星轨护你们周全。”  青衣摸摸星轨的头,许久不见,妹妹已经长大,能分担解忧了。同时,妹妹解忧心切,嗓门之大,足以惹恼睡着的老头。  “叫唤什么!”老头操着肥胖的身体,在床上板了一板,“长点本事就吵兮兮的,不睡觉就去扯树叶玩!”  星轨被老头吓得一震,随即向着老头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把青衣逗笑。“哥哥,星轨去睡了,明日哥哥上路早,星轨和师父就不送了,哥哥要照顾好自己,还有陆绵姐姐。”  青衣点头,目送星轨离开。剩下他一人,看着漫天繁星挂在触手可及的位置,真想扯下来改改运数再挂回去。忽的想起陆绵进宫那一日,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碎发迎风,目若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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