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初出,光照桃木,成林亦成痴。 “绵儿,今日起,每日晨时,我便带你到此处习剑。”青衣立于桃林之中,将手中一把木剑递给陆绵。 陆绵接过木剑,眼睛睁得圆溜,“这是给我的?” 青衣挽袖,折下一根桃枝,“这一方木剑是由桃木制成,木为生火之源,亦生茁壮。我将这一柄桃木剑赠与你,是期望你控制它,利用它,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摒弃肝火,长乐无争。” “摒弃肝火,长乐无争?”小陆绵一手执剑,一手抚过剑刃,“青衣哥哥,我何来肝火,我现在很快乐,只要青衣哥哥陪着我,我就一辈子都快乐。” 说着说着,小陆绵笑得乐呵呵,在桃林里随意挥剑,花瓣蹁跹落下,又被剑风轻轻带起。 青衣看着陆绵静静地笑,不一会儿将手中桃枝抛向上空,倾身而起,越过小陆绵,接过桃枝舞出一套剑法。陆绵站定,一双眼眸随着青衣灵活转动。此剑法招招律己,一招一式都在与执剑人本身切磋,于外界没有分毫锋芒,看着憋闷得很。 青衣演示完,便将桃枝离了手,任意让它倒在满地的桃花瓣里,“桃木为戒,执剑稳,掌其脉,控其躯。绵儿,以后每一日,先把‘桃木戒’练上十遍,再练其他,知道了吗?” 小陆绵噘嘴不悦,“为什么要练‘桃木戒’?我不想练这个,我想练痛快些的剑法!” 青衣轻身跃起,倚坐在桃树干上,眼神紧紧地落在小陆绵身上。 陆绵识趣,执剑仿出桃木戒,哪一次她不是最听青衣的话。 次日,难得一早的好天气,别院朝西,虽不见东升的太阳,却也被窗外的白光照得通亮。夕儿被光亮晃开了眼睛,慢慢从床榻上坐起,看着屋子里早已不再陌生的陈设,和身上的宫衣,离梦中的桃林早已相隔千里。 夕儿起身去到别院的一角,站在那儿稍稍能感受一些阳光。夕儿便立在角落里,抬起手掌,任初晨的阳光透过指缝,洒在她褐色的眼眸里。另两根手指并拢竖起,随着记忆里的剑法招式,简单地将桃木戒比划在眼前。被手指晃过的阳光犹如桃林间透出的光亮,每一束都直直洒在夕儿的心里。 握了七年的剑,早在陆绵逃亡的那个雨夜里,被断成两截。夕儿仿佛听到桃木剑被劈断的声音,忍不住倚靠院墙,埋下头,收拾脑子里那些惊恐逃窜的画面。 那晚,大雨如洪,陆绵出了咸安城,拼了命地奔跑,想要穿过亭罗山,逃离身后夺命的死士。身上几处伤口的血水早已被雨冲刷洗净,只剩下被鞭子生生抽得绽开的皮肉,在一阵电闪雷鸣时,更为触目惊心。陆绵顾不上疼,只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心跳声比雷声更响。身后的死士对她穷追不舍,越是靠近,陆绵越是不敢回头,手里的桃木剑越是被握得紧。 等到逃不过的时候,陆绵听到后方挥刀霍霍之声,便迅速转身,以木剑相抵。对方来势凶猛,陆绵犹如以卵击石,桃木被断,幸而极力侧身,瘫倒在泥水里。雨水打在陆绵的眼皮上,疲惫的感觉侵袭着身体的每一处。她看着死士凶恶的面具,如鬼魅凶煞一般。 死士蹲下身来,将大刀比在陆绵的脖颈处,凉意传到她的皮肤上,沁得她浑身发抖,险些引得断掉的木剑从手里脱落。死士攒力抹动大刀之时,陆绵竭力掰过死士执刀的手腕,翻身而起,使得死士躺地。她用尽最后一丝全力将断掉的桃木剑插入死士的胸口,又不带犹豫地拔出、刺入,再拔出,再刺入……直到死士不再动弹,直到雨水再次冲刷掉陆绵身上的血渍,直到她倒入血泊里,仿佛刺死了自己。 窒息的感觉传来,夕儿喘着粗气,猛地抬头面向朝阳,努力寻找使自己清醒的方式。恰逢慧里从屋里出来,看到夕儿满头是汗,便急忙跑过去,紧紧握住夕儿的双臂。 慧里见夕儿唇色惨白,又是出汗,又是喘气的,“夕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夕儿紧皱眉头,像是哪里疼痛难忍。慧里把夕儿搀扶进屋里,裹紧被子,便急匆匆出了别院,寻药医去了。 夕儿躺在床榻上不敢闭眼,害怕窒息感再次向她侵袭。她抬手用力挥开眼前那些血红的画面,却无论怎么努力,记忆就像根植在血液中,在她的身体里肆意涌流。 当初陆绵被囚在陆家庄密牢之中,四面都是高墙,只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小窗。陆绵蜷缩在从小窗透进来的一束月光里,手和脚都被铐上铁链。记得少时麟羽曾说,陆家庄的兵器都是用上等玄铁打造,无论刀剑,都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庄里有上百游侠栖身于此,甘心做陆家的门客,不少是为了拥有一样质量上乘的兵器。没曾想,玄铁还能做成手铐、脚铐,将自己禁锢于此。玄铁沉重,陆绵连着几日被施以鞭刑,早就只剩下一丝枯力,只得瘫软在地面上,玄铁如何摆,她的手脚便如何摆。 那些夜晚,陆绵每一刻都犹如惊弓之鸟。除了害怕死,更害怕陌生的自己,一闭眼便是噩梦。 陆绵是被父亲亲手关进密牢的。在庄里生活了十七载,头一次知道了父亲的书房里还藏着如此黑暗的一处。密牢设计精妙,只能深谙其道的人从暗门进出。每次父亲执鞭而来,在陆绵身上剌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口子,都伴随着父亲的声声质问:“是谁给了你天大的胆子,竟让你犯下如此大罪!” 父亲的声音很沙哑,这与连日来处理庄里的丧事有关。那时陆绵听到父亲疲累的声音,总还是心疼,想快快结束这一场噩梦,“父亲,将绵儿交给王宫吧,来日生死可期,总好过被藏在这密牢里。” 父亲强忍着怒,一声长鞭响在空气里,“事到如今你只在乎你的生死,可曾有一念想过你的母亲,想过为父?” 陆绵抬起垂丧的头,向着空气里几近模糊的身影,“父亲,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 不记得是在密牢的第几个晚上,那时的陆绵已经被鞭子抽得不成人形,只得在不被折磨的时候静静喘息。那晚,以往犹如弯刀的月亮变得饱满许多。陆绵看着小窗外的明月,被关在密牢里也有些时日了,自己能做的有些什么呢?只能对着窗外的月,乞求原谅。 夕儿回忆起陆家庄密牢的日子,眼泪从脸颊倾流而下。想来当初在荒漠被慧里救起,一定是老天的疏忽,才得以让她偷生至今。夕儿下了床榻,来不及穿鞋,一路小跑来到院中,跪地望天,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洗清身上的罪孽。 慧里在宫中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宫里的药房。药房的老先生们见来人身着女官官衣,女官来请人,求诊的怕是这宫中紧要的人。领头的老先生来不及问什么,提了药箱便叫慧里引路。 老先生跟着慧里,匆匆走在通往别院的长廊上,心里好奇得紧,“敢问女官,是何人身体不适?” 慧里步伐紧促,一面催着老先生,一面解释道:“是夕儿,董阏夕,就是仁心公主的陪嫁妹妹。” 老先生立马停了脚步,叫住慧里:“女官呀,这可使不得啊,大王早就下了命令不让任何人管大漠人的事,这……这全王宫的人都知道呀,女官怎能叫我去给大漠人瞧病!” 慧里惊在原地,“不给大漠人瞧病?” 老先生用力点头,“是啊,女官莫不是糊涂了?大王早就传了旨,谁都不能管那院里的事。” 慧里反应过来,气得有些发抖,“怎么可以呢?你是药医,不就是治病救人的吗?” 老先生急忙调转方向,不愿再去,“女官是大王身边的人,可千万不能犯傻!” 慧里急地抓住老先生的衣袖,“不行啊,夕儿病了,只需先生去瞧瞧,给些药便好,这不是什么难事。” 老先生不耐烦起来,“女官为何这般为难老朽,看你年纪轻轻,面生得很,怕是托了旁人才得以在大王身边当差?既然如此就好好在大王身边做好分内的事,他日入得了大王的帷帐,老朽再来同女官请罪。告辞!” 老先生甩开慧里,匆匆离开,生怕慧里再追上来,只十来步就走离了长廊。 慧里又急又气,眼泪含在眼眶里。要不是没换下这一身女官的衣服,那老头怕是都不会随慧里出药房。 慧里满心恼怒,为求医药,只得去寻殷离的去处。慧里刚到殷离寝殿外,门口的领头女官瞧见慧里一身婢子打扮,“公主莫要穿着宫衣走动,大王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怪罪公主。” 慧里一瞧,是昨晚被夕儿扒下衣服的领头女官,“我也是一时情急。”慧里抓住女官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语朦。”女官俯首。 “语朦,我要见大王,我有急事,你帮我去问问大王。”慧里直言。 女官没有移步,“公主,大王不在寝殿里,此时大王已在举贤阁同大臣们商议国事。” “举贤阁,好,谢谢你语朦。”慧里匆忙谢辞,疾步去往举贤阁。身边不时路过几个小婢子,都一一乖巧地行礼。慧里整理了身上的宫衣,原来女官在这王宫里也算小有地位。 举贤阁大门未关,里面清楚可见王族大臣,慧里只得在门口等。门外的护卫朝慧里看了好几眼,心里倒是欣喜,近来举贤阁热闹的很,昨日大漠公主来已经引得护卫们思怀忖忖,今日又来一女官,样貌如此标致,哪舍得把她请走,只呆呆守在原地,不时看她两眼。 慧里等不及,踱步上了台阶。护卫一看女官直直朝自己走来,眼神有些微闪躲。慧里将将要进门,却被护卫拦下,“女官止步,此处不是女官该来的地方。” 慧里顺着拦在眼前的手臂看向护卫。寻着殷离已是不易,又念着别院里难受的夕儿,慧里又急又恼,“我不来此处,还能去哪儿?大王不是已经下旨,叫宫中人不管大漠人的事情?你也莫要拦我!” 护卫微怔,看眼前的姑娘虽貌美,发髻却与寻常女官不同,言语也奇怪。护卫将手臂定在慧里面前,打定主意不让她进殿。 慧里扒着护卫的手臂,朝举贤阁里探。一朝臣子皆站立,只殷离一人坐于高堂正位。四下无风,举贤阁内里更是沉谧严肃。隔着冕冠玉藻,依稀可见殷离眉间若蹙。慧里越是往里探,脚下越是不稳,扯得护卫跟着晃动。慧里借着护卫的手臂,重新找回重心。只见护卫低着头,死盯着自己一身盔甲,脸上一阵红。 “你的脸这样红,莫不是高热?”慧里眼见护卫的头埋得愈加低,脸上愈加红。 “他不是高热,是仁心公主让他为难了。” 护卫听见来人唤女官作公主,便抬头仔细瞧了瞧这位行事逾矩的女官,又见来人在身旁站定,便拱手道,“林先生。” 仁心闻声,“你是昨日与大王一道的人?” “公主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臣民,哪一日不都是与大王一道的人。”青衣说话间,将慧里一身宫衣扫视了一番,不等慧里反应,“公主为何身着女官的宫衣?来举贤阁所为何事?” 慧里被提醒个正着,“林先生,我的妹妹生病了,我是来向大王请旨的,求他医治夕儿。这身宫衣也只不过是为了方便。” 青衣背过手,他自然知道绵儿以大漠人的身份在这宫中讨不到好处,却没想连医药都受到了限制。“公主即便是求医无门,也不该来这里耽误朝政,举贤阁实在不是公主能一再打搅的地方,还请公主另谋他法。” 本以为眼前这位文质官人能帮上忙,说起话来却这般决绝。慧里一路寻来全都被拒绝,眼下已到了殷离脚边上,还被一文一武两个男人阻挡。慧里在大漠时,由于父亲的庇护,从来都是想什么得什么,从未受过委屈。慧里气得直瞪着青衣和护卫,眼泪如珠串生生往下落。 青衣倒也不惊诧,慧里掉眼泪的功力比起早几年的星轨还少两成。只是一旁的护卫,终日混在兄弟堆里,哪见过这种架势。护卫急急埋下头,想着不看这场梨花带雨,让林先生招架去。 青衣不吱声,等着慧里哭完。 慧里一边啜泣,一边努嘴道,“林先生既是大王的谋臣,何不劝诫大王一视同仁,莫要为难大漠人。” 青衣看着慧里,确保慧里也直视他,“公主,大王一时半会出不了举贤阁,你也进不去,即便我向大王请旨,大王也未必会答应。与其求人不如求己,若公主再这么耗下去,公主的妹妹怕是要更遭罪了。” 慧里不出声,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见青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鄙人早年在江湖游历,少不了用来傍身的东西。若公主信得过我,可以一试。” 慧里接过瓷瓶,半信半疑,“先生的意思是拿这个给夕儿治病?” 青衣一笑,“我说过了,只要公主信得过我,便可一试。” “我如何信你?”慧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先生连我妹妹患什么病都不知道,怎能料定这瓶药能治得了?且我见你只不过两面,你为何要帮我?” 青衣转身往台阶下走,慧里连忙跟上去,等他回答。 “这是汝尔山上的老仙人配的药,疑难杂症皆可治。”青衣脚步未停,只是慢下来,以便同慧里说道,“我帮你不过是因为怜悯,公主从大漠来,离乡背井,又恰逢我朝变故。若是先王还在,定会对公主怜香惜玉,怎舍得不管不顾公主的亲妹妹。”青衣言语间,尤其将“亲妹妹”说得重,侧过头刚好瞧见慧里眼中一丝虚晃,接着说道,“公主涉世未深,又喜将心绪都摆在脸上,在高墙院内怕是寸步难行。若身边连一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岂不愈加可怜。” 青衣见慧里握着瓷瓶不吭声,便将瓷瓶从慧里手中拿回。 慧里一惊,“先生这是为何?”青衣启开瓷瓶,将一滴药水滴入自己口中,再将瓷瓶封好,放回慧里的手里,“自然是担心公主信不过我,错过了医治令妹的好时机。希望这样能消除公主的怀疑。” 慧里哑言,想来是自己的小人之心作了祟。跟着青衣走了一段,青衣停在分岔上,“公主,就送到这了,后宫之地外人不便进,剩下的路还请公主自己走。” 慧里俯身,“林先生,谢谢。” 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身过来,将握在手里的瓷瓶紧了紧,忙叫住准备离开的青衣,“林先生,若是先生对这瓷瓶里的药如此自信,为何不献给大王,治治大王的旧疾?” 青衣闻言,朝举贤阁的方向甩袖而立,“生死伦常,无不腐,无不朽,寻常人如此,至尊也是如此。王的命数自有天定,病痛实属难免,若是一瓶药能胜过天,那些配药的老仙人便能‘胡作非为’了。” 慧里看见青衣的墨色衣袂在飘在风里,“慧里代夕儿谢过林先生,谢先生‘胡作非为’之劳。” 青衣轻笑,鼻息里轻轻一声呼在空气里,“公主客气,夕儿与大王自然不同,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谈‘胡作非为’。” 青衣拱手离开,剩下慧里站在清风里,听着林先生一声“夕儿”叫得好不在意。兄长曾说中原江湖能人众多,他们大多信奉“四海之内皆兄弟”,凡事讲究一个“义”字。林先生自说是江湖中人,与人为善便算作结识。倘若自己也能如先生一般率性而为,也就不必将自己禁锢在王宫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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