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西风吹鼓起巨大的白帆，带着船只向东边漂流而去。 浩瀚的银河布满星辰。 寂静的甲板上独留他一人。 他闭着眼睛。 感受风的奔涌，流散，回转。 正在被放大的感官。 他逐渐地笼罩在一层金色光芒之中。 周身浮动着细小的金色尘埃。 起伏的海面被放大，缩小，变成渺小的颗粒。 感知着海面下生命的波动。 勾勒着风的轮廓。 胸腔的脉搏激荡着。 在冥想的黑暗中。 左手举弓。 右手搭箭，食指，中指，无名指勾弦。 抬眸，遥远黑暗中，摇晃的微弱白色亮光。 平视前方，缓缓举起两臂，直至左臂与眼睛达到同一水平面上。 果断地拉开弓。 左臂伸展，右臂拉弦。 箭与左臂垂直。 调整呼吸。 靠弦。 瞄准。 快速前进的白色光源灵活地窜动。 越来越逼近。 他的呼吸越发平缓。 直至快到眼前，他睁开眼！ 眼瞳中流灿金色的光芒。 击发！ 无形的箭凛厉地呼啸而去。 在空气中留下金色的轨迹。 一只跳跃出海面的鱼被击中，应声重重地跌回海中。 “原来是一条鱼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果然，他不擅长感知。 如果史昂在的话，他的感知能力和强大的意念，在加上自己的瞄准和捕捉能力，估计能在发现它的一瞬间就将鱼身上的鳞片全部剥下，同时又不伤及它的性命。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带着释然地轻松，他伸展了一下手臂。 他决定离开甲板。 走入船舱内，伸手拿走一盏挂在门口的油灯。 暖橙色的灯光柔和地闪烁着，鞋子踩在木制的地板上会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打开萨沙所在船舱的房门。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床上，似乎已经安然睡去。经过下午离岸时的哭闹，估计现在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船舱内，将油灯放在书桌上。 昏暗的床舱内，油灯微弱的暖橙色光芒随着船身的摇晃而抖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熄灭。 睡梦中的萨沙好像对船的颠簸有些不适应，略微皱起了眉头。 希绪弗斯就着微弱的灯火，看到她有些泛红的眼角。 ——他所做的，真的是正确的抉择吗？ ——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因为眼下的举动而改变半分。 ——或许，说不定现在刚好是在塑造那个未来呢。 ——那个……他不能被饶恕的未来。 他埋下头，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光芒之下泛着银光，似乎还沾染着泪水。 耳边的头发突然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她整理遮挡住眼睛的耳发。 萨沙突然睁开眼睛，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顿时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就像偷糖果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 他极不自然地收回自己的手，掩饰地捂住了嘴，“您，您还没有睡着吗……” 萨沙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注意到希绪弗斯的窘迫。 “以前亚伦和天马在的时候，我一会儿就睡着了……可是今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紫发的小女孩躺在厚厚的棉被里，轻轻地说。 “所以……” “你能讲讲睡前故事吗，希绪弗斯叔叔？或许这样我就能睡着了。” “睡前故事……”他异常为难地重复道。 他抬眸看到女孩期待的神情。 他、他并不擅长讲故事啊…… “说说话也行啊，比如，”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急忙补充道，“你自己的事情。” 她绿色的眼眸里沾染着橙色的烛火，闪烁明亮地望着他。 “我自己的事情？” “嗯。”她点了点头，“有关你自己的事情。” “让你开心的事情啊，难过的事情啊，你的亲人，你去过的地方，你看到的事物。” “对了，还有那个叫‘圣域’的地方。” 她说完后停下来看着希绪弗斯。 “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这样，我就不会只想着天马和亚伦了。 ——就不会难过得睡不着了。 希绪弗斯用褐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想要看清什么似的。 他似乎能够明白那种感受。 当哈斯加特带回哥哥的噩耗时，他也是极力避开着一切有关哥哥的话题。 “您想听有关英雄的故事吗？”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英雄？” “嗯。”他微笑着点点头。 “什么样的英雄？” 没有预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愣了一下。 一瞬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萨沙瞪大了碧绿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强大，威严，沉默寡言，但又很温柔。”回忆起兄长的面容，他不禁脱口而出。 “那样就算是英雄了吗？” “至少，在我心里，他就是英雄吧。”他觉得自己的回答确实不能算数，无奈地说，“那么，在萨沙大人眼里，怎样的人才能算是英雄呢？” “唔……”小女孩皱了皱眉，像是在认真思索着，随后说，“我也不知道诶，还是等你讲了故事，我再判断他是不是英雄吧。” 他淡淡地微笑着，褐色的眼睛倒映着油灯温热的光芒。 “男孩很小的时候，刚失去了母亲，一个人生活在圣域外围的小村子里。 “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村子着火了，男孩被圣域里的护卫救了出来，可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同伴还在火海里，他转头不顾阻挠地想去救他们，没想到也被困住了。 “他们绝望地看着火势越来越猛，头上的梁柱忽然掉落下来，男孩紧紧抱住了同伴，以为自己要死了。 “突然，他看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呼啸而至，倒塌的梁柱瞬间变成了碎片。 “金色的风席卷而来，火焰瞬间退开来。男孩看到火光中，背对着他们，穿着金色铠甲的男人。 “他背对着他说:‘别放开那些孩子们，少年。’ “他说，你很勇敢。” ——他回忆着兄长的身影。 ——火光中耀眼的金色，于灰烬中飘扬的白色披风。 ——独自一人挡在他们身前，高大威严的背影。 ——不知道是模糊在漫天灰烬中，还是模糊在记忆里的，带着些许肯定和赞赏的眼神。 “后来男孩机缘巧合之下也到了圣域，得知曾经救过他的男人，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因为强大，勇敢，男人是圣域里公认的英雄，大家也顺势叫男孩‘英雄的弟弟’。一有时间，男人会亲自指导他，说一些那时的他还不能理解的话。发现他无法理解时，男人总会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一丝苦笑。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和兄长之间隔着一条永远也不能跨过的河流。并不是那条河流太宽或是太湍急而无法跨越，相反，那条河流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害怕，永远也无法探知它的深浅，哪怕投下一颗石子，河面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他只能远远地仰视着那个背影，就像很多年前，在火光中凝视的那个背影一样，遥远而不可及。 “后来，男孩逐渐长大，勉强达到了男人的高度，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差得远。 “男人依旧是圣域公认的英雄，强大、正义、可靠。 “可是在男孩执行他成为圣斗士以来的第一个任务的时候，他所要面对的最后一个对手，竟是自己的兄长。 “那个强大的兄长在猛烈的飓风中最后一次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离开圣域，去往没有杂音的大地，重新开始人生。男孩断然拒绝了，那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作为圣域支柱的兄长，一直都想要离开圣域，离开尊敬他，仰慕他，需要他的人们。 “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抛弃了。 “男孩坚持和自己的兄长对峙着。 “因为他想证明，这一次是兄长错了。 “圣域不能没有他。 “男孩拼尽全力的一拳打向兄长，却看到满身是血的男人，难得展露的无奈，赞许的微笑。 “原来，兄长早已病入膏肓，肺病侵蚀着他。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只是想帮助男孩驱散所有的迷茫。”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上。 ——殷红的鲜血不断浸染着他胸前雪白的披风。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笑得赞许，释然。 “我觉得，他或许并不想成为英雄。”萨沙突然开口道。 希绪弗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或许，他的确是人们眼中的英雄，可那并不是他的本意。”她绿色的眼睛像是落满了星辰，直视着希绪弗斯，“对他来说，‘英雄’只是一个名号而已，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希绪弗斯不禁问道。 萨沙认真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吗？ 你并没有抛弃我是吗，哥哥？ 反而，是我抛弃了你。 “你也想成为英雄吗，希绪弗斯叔叔？”萨沙躺在床上问道。 他一时哑然。 他想成为英雄吗？ 像哥哥那样的英雄？ 过了一会儿，他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萨沙，想要转移话题，正准备开口，转头发现床上的女孩已经沉沉睡去，浅浅的呼吸声却给予他莫大的安心感。 烛火仍在摇晃着，投射到墙上的影子不断跳跃闪烁。 他静静地坐在床前，那些过去的场景一一生动地再次展现在他的面前。曾经被他遗忘的细节慢慢地拼凑起来。 背对着他，坐在山崖上，仔细聆听着什么的哥哥。 低垂着头，像是睡着了的哥哥。 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的哥哥。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靠着床头沉沉地睡去。 仿佛于梦中看到一只金色的狮子，威严，却又温柔地看着他，远远地站立在远方。 最后，它缓缓转身，默然离去，消失在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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