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 “你的心脏？” 希绪弗斯和瑟拉菲娜不约而同地看向蓝发少年。 “克雷斯托大人认为厄俄斯的诅咒使我们的心脏被寒冰包裹。”一旁的黑狼解释道，“心脏永远不能跳动，身体里的血液也永远不能流动，不会老去，不能死亡。明明活着却与死人没什么两样。” “我心脏的热量或许能够破解厄俄斯的诅咒。” ——这么说来，之前他那诡异的体温…… “我的心脏被施以了秘术。”注意到希绪弗斯的视线，少年指着心脏说道，“本来我的心脏是有病的，但那禁术能利用我的心脏生出足以燃烧小宇宙的力度和热量。” 少年边说边爬上黑狼的背，“既然解释清楚了。那么我们赶紧出发吧。” 希绪弗斯最终还是忍住没问出口：你的心脏能承受那样的热量吗？ xiii 从高处向下望去，被时光遗忘的村落深陷在雪原里，靛蓝的穹形屏障将它仔细地包裹起来，半透明的屏障潜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使它如同极光一般在空气中流动着。 正如头狼所说，诅咒的力量相比十年前已有极大的减弱，他们才得以如此顺利地进入村子。 视界里一片纯白。那是一个不大的村落，但触目所及几十座连绵的房屋、街道上的石板路皆是柔和的白色，仿佛被淡淡的薄雪覆盖。 远远望去，在城镇中心屹立着一座醒目的尖塔，尖塔以一种半倾斜的姿态悬停在半空中，塔身由巨大的冰凌堆砌而成，愈往顶端冰凌愈为细长锋利。底层的冰凌仿照着柱廊的形式，顶端有精细的斯芬克斯雕塑和棕叶装饰。 无数形似利爪的冰荆拔地而起，一双双怪异而修长的透明手臂，以不同的姿势，从四面八方攀住塔底，合力将尖塔举起。 在它周围方圆几十公尺以内的地面，盘虬的冰荆如同波浪般涌向中心，不少笔直的冰凌矗立在波涛之中，不乏镂刻屏饰，庄严而又巍峨。 不断有黑色的狼匹从街口巷道走出，加入到队伍中。加上先前卡路迪亚他们遇到的，聚集起来可能有四十头上下。一些比其它黑狼体形更小的幼狼，躲在巨狼的脚下，好奇地跟着队伍行进，也许他们原本只是小孩子，或者和卡路迪亚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你们……都愿意放弃永生吗……”卡路迪亚问道。 那双红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我们已经活得够长了。千百年来重复地注视着头顶的这片星空，漫长冬夜里的极光。”他身下的黑狼答道，“如果时间对于一个人而言失去了意义，那他该如何活下去？” “难道不正是因为生命有限，时间有限，人才会做出选择，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成为最想成为的人吗？无止尽的岁月，漫长的生命，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做出选择了。” “可里面还有小孩子……” “与其让他们成为永远没有未来的孩子，失去选择的自由，失去希望，我们更愿意让他们拥有身为人类的尊严。” 少年有些发愣，驮着他的黑狼停在斜坡拐角处，向下望去。 跟随而来的黑狼，行进速度并不快，但仍然紧跟在自己所骑黑狼的身后。靠前的黑狼狼爪陷入雪地里，留下大大小小的爪印，随后便被身后黑狼的脚步所掩埋。 在最后，一排密集的脚印留在覆盖着薄雪的石板路上。仿佛一群身披黑袍的朝圣者，向着生命的终点，虔诚地走去。 “尽管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但幸好我们还能做出最终的选择。” 少年屏住呼吸。 “孩子，你无需愧疚，也无需背负。是你给予我们救赎，让我们重拾作为人类的尊严。” “永生并不是人的归宿。” 少年透过头顶的屏障仰望天空，适时寥阔的风从耳边拂过，撩拨着他额前的碎发。群青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如同飞鸟般穿梭于天地的极光，黑夜中的星辰没有丝毫的黯淡。 ——是啊，他早已明白了不是吗？ ——正因为他的生命一开始就有期限，他才会选择现下的道路。这些人所做的事，本质上和他的选择是相同的。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汩汩流淌的血液。 ——如何活着，如何死去。 ——生命的尊严。 “我明白了。”他露出笑容，“我会尽力的。” 他们停在高塔门口。只见如同藤蔓的冰荆从地底爬出，盘虬的纯白荆棘缠绕在一起，向塔身攀登而去。 “卡路迪亚，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上去吗？”希绪弗斯看起来不太放心。 “老头子说我只能一个人上去。”他无奈地摊手，挠了挠头，“放心吧，真有什么危险的话，我会立刻逃出来的。” 他顺着冰荆爬上了尖塔，拱门前有个小小的平台，从平台向下望去，希绪弗斯和黑狼变成了小黑点。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拱门，一阵寒冷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卡路迪亚警惕地走入大厅，一道向上的台阶展现在他的眼前，大厅内被碎雪覆盖，大片大片润泽的欧石楠孕育在晶莹的冰屑中，仿佛低头窃声低颂着古老的歌谣。踩在附着冰雪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个纯白的梦境。 四面墙壁上雕刻有棕叶的装饰，圆形花饰和古老的铭文，他顺着台阶爬上祭台，发现上面放置着一个灰色的石棺。 走近石棺，卡路迪亚呆愣在原地，他没有想到，「诅咒」竟是这副模样—— 身陷在鹅绒之中，少女金色如波浪的长发柔顺地铺散在两颊、胸口，她身着一件番红花色的长裙，裙角处露出微微泛红的脚踝。金丝编织的袖袍下，透明如冰晶的手臂交错地放在胸前，玫瑰的指尖握住一束纯白的欧石楠。她神色安详地闭着眼，眉眼笼罩在柔和的光芒里，仿佛沉醉在美好的梦境中不愿醒来。 一个精致的冰娃娃。 他迟疑地走上前，伏在灰色石棺上。 ——看起来，只要能让‘她’融化就好了吧。 正当他准备聚集小宇宙的时候—— 少女长长的睫毛竟开始轻微地抖动，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卡路迪亚呆在原地，而石棺中的少女仔细端详着他。坐起身，歪头看向卡路迪亚，慢慢地露出一个温柔，如羽毛般轻盈的笑容。 “提托诺斯？” 少年莫名地看着她。 “你还在忌恨我吗，提托诺斯？”见他没有应答，那只冰凉的手抚上卡路迪亚的脸颊，“忌恨我当时抛弃了你。” 卡路迪亚本能地退后一步，极不自然地躲开少女的手。少女一愣，黯然地垂下眼眸。 “对不起。” “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僵持了半晌，她才小声地说道，似是眼泪从她眼角倏忽滑落，“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少年愣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作为「记忆」的我的死亡能换来你的重生，我愿意死去。”她轻声说道，“来吧，动手吧。” “经历了千百年，我已经作好准备了。” ——为什么她会把自己误以为是提托诺斯？她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尽管满腹疑问，可他还是要完成他的任务——少女最后的话语无疑点醒了他。 这么想着，卡路迪亚不再犹豫，他按照克雷斯托教的那样，集中精力，点燃了自己的心脏。熟悉的烧灼感袭来，他咬紧牙关。 虽然有风险，但只是一击而已，他已经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自己的小宇宙，控制这剧烈的热量，不让心脏过度燃烧。 他看向少女，举起拳头。 少女闭上眼睛，决然地等待着他的一击，但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卡路迪亚举起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 ——还是温柔些吧。 他心里某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放下拳头，他转而伸出手，示意她握住自己的手。 少女一愣。 卡路迪亚冲她点点头。 犹豫着，她怯生生地覆上他的手。 惊人的热量迅速涌来，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却始终没有放开卡路迪亚的手，少年用力地回握着她的手。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的，放心吧。”他露出少年独有的笑容，“不会松开你的手，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忍受着痛苦，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 “嗯。” 他不想让她承受过长时间的痛苦，一咬牙，暗自突破了克雷斯托嘱咐的边界。 少女的脚踝愈发透明，仿佛正在融化的水晶。 “再坚持一下。”不知是在告诉她，还是在告诉自己，卡路迪亚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滚烫的心脏，仿佛置身在烈火中，每一寸呼吸都是一次刀割般的煎熬。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射来，紧接着是巨大的冲击力，心脏的热量一瞬间被猛烈地激荡，他被迫松开少女的手，被冲到祭台的边缘。 “你不能杀了她，人类。” 看不清来人，卡路迪亚用手挡住迎面而来的强光，但耳边却能清晰地听到男人低沉而庄严的嗓音，“这不是诅咒，这是她的记忆。” “她只是没有勇气将「记忆」埋葬到正确的地方。”穿戴黑色兜帽的男人出现在光芒的中心，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少年，“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有关提托诺斯的记忆藏在这里，就能逃脱遗忘，逃避惩罚。” “神灵的记忆拥有着你所无法想象的力量。厄俄斯抛弃的记忆里，全是有关提托诺斯的执念。让他实现永生的执念，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这些人变成了永生的野兽。” “她对自己天真的悔恨，充斥着所有她对提托诺斯的记忆。但是，这也证明……” 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卡路迪亚的耳边。 “她是爱他的。” “所以，她的爱不应被如此轻易地抹杀。” 少女的身体被身披黑色兜帽的高大男子抱在怀中，他们一并消失在光芒中。 “至于那些被殃及的人类，他们可以重新活一次，这是补偿。” 卡路迪亚抓紧胸口的衣衫，好不容易回过神，理清男人话语中的含义，恍然醒悟过来，他连忙冲出大厅，望向塔底。 狼群黑色的皮毛正在消散，如同斑斓的羽毛，正从他们身上褪去，人们恢复了本来的样貌。他们正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想到竟换来了新生。 少年扬起嘴角，再也支撑不了滚烫的身体，不可抑制地从高塔上栽了下去。 “卡路迪亚！” 失去意识的一刻，他听到希绪弗斯的声音。 ivx 北天的白鸟座停留在银河的断裂中，却更加耀眼夺目，如同一道桥梁，连续着星海两岸。 笛捷尔注视着天空中璀璨的极光。远远地，他看到雪原上一团金色的火焰，和煦而温暖的小宇宙像是冬日里的阳光。 褐发青年明亮的眼眸倒映天空中的极光，微弱的光芒勾勒着他温和的脸廓。呼出的白雾从脸庞边悄悄飘过，聚拢，又于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消散开来。 “这是克雷斯托老师给的。”他郑重地将小瓶子交给希绪弗斯。 瓶子里仿佛存储着另一段缩小版的极光，在玻璃瓶中跳跃晃动着。 “好像……是老师的小宇宙。” 褐发青年点头，微笑着收下了。 “我代卡路迪亚谢谢你。”青年笑着回头看了看肩上的少年。 笛捷尔这才注意到，希绪弗斯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少年。少年皱着眉头，蓝色的额发上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沫，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凝结的不知是一层冰霜，还是泪水。 当他再次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卡路迪亚的这个初冬、漫长黑夜的起始之时，转眼已经过去数年了。 vx 不知道在哪一个梦境里，少年又梦到自己坐在盛开着欧石楠的草地上，令人怀念的凉风从峡谷中吹拂而来。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老人。 “如果某天你厌倦了活着，”蓝头发的少年说道，“就让我帮你结束生命吧。” 老人看着他异常真挚的表情，无声地笑了。 他又一次从烈火的炽烧中感受到一丝清凉。这次，他没有轻易贪恋着那舒适的温度，轻易地睡去，而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满目的冰雪。蓝色的天空。如同镜面的冰凌。疼痛的四肢。 正对上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他说：“没事了卡路迪亚，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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