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宫中已经两年半了,三年前家乡粟州大旱,粮食几乎颗粒无收。粟州是因产粮多而得名的,娘说缴了例粮后每家余粮不多,再往后怕是大伙得变卖家当换粮吃,若是继续旱下去就要卖儿卖女求条活路。再厉害些就一边易子而食一边要饭逃荒了。可即使这样,也不好活下去,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古往今来,天灾总比人祸更难挨。 我那年只有12岁,听得懵懵懂懂的,连听到易子而食也没觉得害怕,因为根本不明白。只知道天很热,很久都没有下雨了,往年绿油油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已经枯黄,可怜巴巴地贴在皴裂的地皮上。常和小伙伴游泳的小河也不像从前一般深了,现在也就能没过膝盖,里头的鱼虾早已被饥饿的村民打捞干净,连手指大的小鱼苗都没了。 平日里爱□□上身只往肩上搭条棉布就下田的叔叔们也都和娘一样唉声叹气起来,他们喜欢蹲在门口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偶尔会突然跳起脚来指着天上的日头骂。每当骂日头时,必定被家里的女人拉住:“家里没口粮了,还在这浪费力气?快回屋躺着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一天夜里,我被娘叫醒,迷迷糊糊的刚要张口,就被娘捂住了嘴巴,她轻声跟我说:“长欢,这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你还小,不能死在这,我收拾好了包袱,你连夜逃罢。一定要想尽办法入宫,只有在宫里才不会被饿死。” “娘,咱们一起走!” “不,粮食不够两个人吃,放心,娘有别的办法,等你25岁能出宫时记得回来看看娘。”娘眼睛里湿湿的,低头亲了我的额头,娘的眼泪落到我的脸上,只觉一片冰凉。她轻轻拂去眼泪,然后变了一种态度。 “走!现在就走!一定要进宫,一定要活下去!”娘好像是生气了,她不停的压低声音催我。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一别,要到25岁才能再见,要再过一个12岁都不止啊!想到这突然鼻子陡然一酸,眼泪就要流下来。 娘立即喝制住我,我吓得连哭都忘了,她轻轻把门打开:“走!不许回头!”几乎是把我轰出门的,这是我对家的最后记忆了。 我连夜走出了村子,眼泪就没停过,等走到累得筋疲力尽时,才回头望了望我生活了12年的村落,即使天已蒙蒙亮,村子也远得看不见了。那一刻,我好像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世上再没我可以依靠的了,我必须努力活下去! 一路上还算顺利,虽然大旱但好在食水不缺,我靠日头辨认方向,应该是没怎么走冤枉路。偶见有赶牛车运货的大叔,我都会上前哀求载我一程,他们看我年纪小实在可怜,通常都会答应,让我省了不少脚力。 娘的做法是对的,越靠近王城粮食越宽裕些,包袱里的干粮吃完后,我用娘给的盘缠买,盘缠花光后就沿途乞讨,居然让我活着到了王城,我欢欣雀跃地小跑着到了宫外,但高耸的宫墙似乎在拒绝我。 我在小河边认真洗去身上的泥土,又用水洇湿了凌乱的头发,尽量让它们变得服帖,换上包袱里仅剩的一件干净衣服。安静地站在宫门口,等待有人从里面出来。这一站就是大半天,我不敢坐下,怕弄脏了这唯一的体面衣服。终于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了一位姑姑。她中等个头,一张圆脸很是白净,眉毛弯弯的,看面相颇为和善。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成功的话,她也许会让人把我赶走,这样我就再也没机会出现在宫门口,也就再难进宫了。紧张感立即传遍全身,我想跑过去,又怕吓着这位姑姑。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快步走了过去。 “姑姑,”我向她行了礼“我叫蒋长欢,从粟州来,无亲无故,望姑姑垂怜带我入宫做宫女,我一定不给姑姑添麻烦。” “你从粟州来?那边在闹瘟疫已经下令封堵了,你怎么能过得来?”她惊讶地说。 “什么?瘟疫!”娘说的没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可是娘还在粟州,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回姑姑,我是从半年前就出发走来的,出门时还没有瘟疫。” “走来的?真难为你这孩子了,今年有13了吗?” “回姑姑,刚满13。” “好,随我进来罢。” 我就这么简单的入宫了,后来才得知当时的运气有多好。我到得晚了,新宫人几日前就已经挑选完毕,正好是由这位教引宫人负责。怎料当日一个小宫人顽皮,爬到树上掏鸟蛋时不慎跌落,摔断了骨头,这就没办法受训了,只能送出宫。姑姑正为差一个人而着急,打算出宫去寻一个年满13岁的丫头入宫,刚巧在宫门口遇见了我。 半年训期满后正赶上新王登基,于是我就被分到御前,一直做着这份很多宫人都羡慕的差事——御前奉茶。御前宫人的地位是宫人里最高的,可每日在大王眼前转,也不是那么容易。 茶叶的选择需根据时节的不同而变,春天大多泡花茶,像是桂花,茉莉等等;夏季一般是清火的绿茶或者加甘草的金银花;秋天干燥,很适合饮些黑茶,比如乌龙茶,偶尔也沏些山楂决明子和杜仲;到了数九寒冬时,则会煮上一锅浓浓的红枣姜饮,替大王驱寒。奉茶的时间茶杯的摆放位置也有讲究,先在后间冲泡好,每种茶都有不同的适宜水温和炮制方法,这些我早记得熟了。泡好后要擦净盖碗上的水珠,端到大王的书桌前,恭恭敬敬地放在他左手微伸就能够到的地方。接下来就是站在一旁小心候着了,茶水喝光了要及时续上,估摸着茶冷了就要再重泡一杯替换。天气热的话还好,冬天时茶凉得快,相隔不久就要换一杯新的。这差事看似简单,却也磨人得很。赶上国事繁忙之际还要通宵,所以是三个人轮流值班,每人一天,余下两天制茶取水,做点杂活儿。 虽是人人羡慕的活计,我却越来越觉得烦闷。许是天性使然,我不喜欢按部就班一眼能看穿几十年的过日子。想到每隔两日便要小心翼翼,生怕出了纰漏就心烦意乱。奏章每天都有很多,奉茶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对我这种好动的人来说,实在是种很大的折磨。 慢慢的我开始想换个差事做了,这对我来说很容易,想在大王身边混个脸熟的宫人多了去了。可是出去容易进来难,在我动这个心思的第二天,是重阳节,宫里开夜宴,虽无需我奉茶,不过白天也得跟着布置西偏殿。我踩着梯子往屋檐上挂灯笼,看到下面鱼贯而入要最后彩排的舞姬们,心头一亮,做舞姬正合了我的性子,不必整日小心侍奉,开宴时舞几曲而已,而且一年才有宴几次啊,无非是上元节,中元节什么的。况且这朝大王厉行节俭不喜风月,除了节日和太后娘娘的生辰外,极少用到舞姬。 我下了梯子往大殿里看,舞姬们身段柔软苗条,穿着烟蓝色云袖舞服,个个浓妆艳抹,灵动地舞着水袖,翩然若仙。旁边站着些不同妆容服饰的舞姬,显然宴会上不止一曲。 往年舞姬的挑选甚为严格,一开始只有四到六岁筋骨尚软的幼童才可报名,教导宫人在排好队的幼童中走上一圈,挑些长相顺眼,胳膊腿长的,尽管要求不算高,可入选的也没几个。后来他们渐渐发现,等到入选的幼童们年满十五可以去殿上跳舞时,需要的时间太久。便放宽了政策,有些舞蹈功底的就可以入选,至于能不能在大王面前表演,就要看个人造化了。历朝历代因在大王面前跳舞而当上后宫嫔妃的可不在少数,所以很多人抢破头也要做舞姬。 我对当娘娘一点兴趣都没有,只盼着到了二十五岁可以出宫回粟州,我和宫里的小姐妹约好了,用在宫里攒下的钱租间小铺子,一同做些小生意度日,开心了便开张做生意,赶上阴天下雨就不出门,一切全凭自己心意,一定不留在宫里做教引宫人。 宫人到了25岁时,宫里根据需求情况会留下一些人继续做教引宫人,教导新来的小宫人直至老死,病死才能出宫。若是不愿意,也可以领银子直接出宫,若如此,则此生不可再入宫。 新王登基两年,除去宴会,还从未叫过舞姬解闷,导致朝中和民间想通过这种手段把女儿妹妹送入后宫的人数锐减,且平日里舞姬训练颇为辛苦,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年幼的舞姬们除了脸,身上全是伤痕。被打到重伤死掉和受不来打骂自尽的舞姬从来都不少,听闻伶人馆周围树上从不栖鸟,白天满是丝竹唱曲的声音,到了晚上就一片哀嚎,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当然,这些都是传闻,宫里的传闻多的就像牛身上的毛,一个一个传得都有鼻子有眼,像亲眼见过似的。在宫里待的久了,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去茅厕时刚好碰见个舞姬,见四下无人悄悄问她得知今年没进什么新人,所以我猜今年入选舞姬的门槛会相对低一些。况且我特意看了一下,她胳膊腿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可见那些传闻都是骗鬼的。舞服多为七彩薄纱,若是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伤痕,岂不大煞风景?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我不会跳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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