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打长林殿出来,便又溜回了自己的仙邸。 这事说来也好笑,她原本好端端在自己家里蹲着,却被重明叫去长林殿,半路被渃琮一顿毒打之后,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狗窝,这一日起起伏伏,也算得精彩了。 她回去的时候刚过正午,妙妙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见她回来,一路小跑朝她奔来,频频用耳朵蹭她的衣裙,一副雀跃庆幸的模样。 茯苓方才从商音那处得知是妙妙及时通风报信才使她逃过一劫,登时对妙妙越发感激起来,她抱着妙妙颇有些感慨地说:“你又救了我一命,就像当年一样——你啊,怎么总能救我的命呢?” 妙妙只继续蹭她,没有答话。 虽说商音的药要算极妙,不过渃琮那几鞭子还是伤筋动骨的,茯苓纵是再怎么皮糙肉厚,也总要闭门养上一养。 她养伤的那几日,重明来过一回,带了些滋补的药材予她,想是商音嘱托他转交的。 待问候了她几句,重明又旧事重提,再次劝她去维摩诘天长居,茯苓当时气得差点要翻个白眼,说:“维摩诘天那地界想是与我八字不合——你瞧,上一回我正是要去那里,半路便碰上你那位同僚,摊上一桩飞来横祸,至今仍未大好,由此可见,我并无那个福缘在维摩诘天长居,你还是劝尊座了了这个念头吧。” 重明叹了一口气,顿了一阵,略显犹豫地对她说:“你若是不想见到尊座……倒也容易,他说若你不想见到他,便住到离他远些的偏殿去,倒也不妨碍。” 茯苓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又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想了想说:“我诚然不大乐意见着他,却也未必要如此躲避,我只是想不出一定要住在维摩诘天的理由罢了,你若能说服我,我自然便搬过去。” 重明笑了笑,极精明地说:“你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探听尊座来九重天小住的缘由罢了,我不妨明告诉你,此路不通,休想从我这儿套话。” 茯苓闻言,自知套话失败,忍不住“切”了一声,有些泄气。 重明失笑,又循循善诱道:“我虽说不出你一定要住在维摩诘天的理由,但我却能说出你一定不能独居在此的理由,你想听听么?” 茯苓“唔”了一声,装作感兴趣的样子:“何妨一听?” 重明朝她的仙邸门外努了努嘴,说:“渃琮正在你门口溜达,你若出去想必免不了一场干戈,可若你在尊座庇护之下,渃琮便不敢欺负你了——如何?” 茯苓瞪大了眼:“……那悍妇在我门外???” 重明走后,茯苓好吃好喝了一阵,待酒足饭饱,方优哉游哉地打开自家仙邸的大门,伸头往外瞧了一眼。 渃琮,果然正站在她门前。 这位右使今日仍是一袭潋紫的长裙,十分典雅冷艳,只不过仔细端详来,却隐约可见一丝愁容,此时在茯苓门前静立,气氛有些微妙。 茯苓叹了一口气,从门内走出去,问:“久闻右使贵人事忙,今日怎么有闲情在小仙门前闲逛?” 渃琮恰也看见了她,神色一瞬便冷下来,而后又恢复了平静,闻言反问:“以你之见,我为何而来?” “总应当不是来看风景的,”茯苓笑了一下,“你晓得九重天的地皮价钱甚是高昂,那些风景秀丽的地段一早就被德高望重的神仙霸占了,如我这般资历浅的,大都住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没什么风景可看——神官若是为了观景,三十三天倒是值得一去,我建议你去那处溜达溜达,也算没有白来。” 渃琮没有理会她这番贫嘴,只眼神十分锐利地盯着她,问:“是你让尊座逼我回南泽的?” 这句话虽原本应当是个疑问,可配上渃琮当时那个恨不得吃了她的神情,俨然就成了十足十的质问。茯苓对此感到十分好笑且莫名,道:“神官莫妄言,下仙人微言轻,哪有那般大的本事能指使尊座办事?” 渃琮忽然想起那天她二人争执之后,茯苓痴缠商音说“我疼”的那个场面,一时怒极反笑,道:“你茯苓的本事可大得很,却也不过是凭借着往日与尊座的情分、又倚仗着他对你的那些愧疚在此耀武扬威罢了,若终有一日你不再能得到他的庇护,你以为你会如何?” 茯苓其实很搞不懂,明明当日是渃琮当先动的手,如今怎么就成了她茯苓“耀武扬威”了?她默默思索了一下这其中的原委,没有想通,也明白她和渃琮话不投机半句多,只好叹了一口气,说:“我无意与你争辩是非,只一点要说清:我从未在尊座面前提过希望你离开九重天的话,你是走是留,都是他的决定,与我毫无干系。” 说完,她转身折回院子,正要关门,却被渃琮一把拦住。 茯苓正以为渃琮又要动手,却见这位紫衣的神官双眉紧皱,十分僵硬地在她面前低下了头,说:“既然如此……劳你为我美言,让我留在九重天。” 茯苓:“………………” 事情至此,茯苓不得不怀疑九重天藏了什么天才地宝,以至于他们南泽的神仙一个个都往这里跑,连渃琮这样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的人、为了留在九重天都不惜请求她帮忙。按照道理说,商音尊座乃至高无上的神明,连天帝见了他都要执臣子礼,他们南泽的神仙上上下下都应当瞧不上九重天才是,而今又为何一个个削尖了脑袋要往这里钻呢? 茯苓咳嗽了一声,想起重明打死也不说商音此来九重天的秘密,于是不禁起了想从渃琮这里刺探的心思。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说:“这个么……嗯,我虽不敢说一定能劝他改变主意,不过倒可以去试上一试——只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九重天?” 渃琮听得此言,神色一闪,眉目间隐隐露出一丝讥诮之色,又似乎依稀有些悲怒的模样,看得茯苓很是摸不着头脑,只听渃琮冷硬地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好极了。 南泽的神仙短短几日来了三位,一个个皆没头没脑地就长留在九重天,不知何时才会走,若问及此来的原因,一个个又三缄其口,可真当她茯苓是纸扎的了。 于是茯苓彬彬有礼地笑了笑,随后对渃琮说:“哦?既然如此,那我也帮不上神官什么忙了,你自想办法去吧。” 语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后来几日,据妙妙的可靠消息,渃琮又在她门口溜达了几天,见她始终闭门不出,后拂袖而去。 茯苓听说了此事后,便大摇大摆地出了神仙洞府,却见当日她朝渃琮扔去的那柄孤星正入木三分地钉在她家门上,瞧那愤恨到极致的力道,想来必然是那位右使的手笔了。 茯苓不怒反乐,一想到渃琮怒气冲冲地败兴而归心中便感到一阵惬意,伤势也仿佛愈合得更快了。 如此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九重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老天帝将退位,特办千秋盛典以贺新帝君临天下。 这算得上是九重天近十几万年来最大的事了,神仙们无论大小都十分激动,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筹备了两个月,于是等到六月初二这日,千秋盛典便在九重天最壮丽的黄昏中开始了。 六月已是夏日,正是夏花繁盛的时节,是以今日瑶池畔尽是旖旎秀色,百花争妍十分靓丽。神仙们齐聚一堂,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一派清明的盛世好景。 今日这席间很有看头,位分高的神仙来得极多。天帝自然要亲至的,风华风云二君自然也是盛装出席,其余许多资历极老的尊神啊真皇啊各来了十余位,身上的瑞气将傍晚的云霞映照得益发好看起来。最上的位置而今却还悬空,那自然是留给南泽商音尊座的,只不过那位一贯爱迟到,此时众仙酒过三巡他还未亲至,想是不会来了罢。 如此热闹的场面,自然不会少了别鹤真人,实际上,他一贯爱混迹于九重天大大小小的筵席之中,刺探各路神仙的秘辛,今日这等盛会,自然不会少了这长舌君子。 不过此君今日倒不曾往别的神仙堆里钻,只缠着茯苓不放,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她:“你速招来,这些日子盛传的、商音尊座抱你回长林殿的事,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茯苓今日也随着璇玑一道来赴宴了,只是她二人和那些盛装的女仙们不同,打扮得甚是家常,此时各自缩在筵席的角落,只勉强不至于失礼罢了。 因宴上的酒水甚为甘美,茯苓难免有些贪杯,于是多饮了几杯果酿,此时略有些微醺。 所谓微醺,正是最宜人的时刻,可惜却在此时听别鹤提起那人的名姓,心境一时便有些烦躁。茯苓摆了摆手,不欲多谈,只打发别鹤道:“都是谣传罢了,没有的事。” 别鹤却不放弃,很笃定地说:“怎么是谣传呢?那日我虽赶去的晚,却也远远看到了你俩的背影,极确凿,绝不是谣传。” 茯苓一时无言,别鹤又孜孜不倦地追问了半晌,璇玑在一旁朝茯苓笑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别鹤的性情,你今日若不说些有趣的将他打发了,保不准要烦你到明年呢。” 别鹤嘿嘿了两声,说:“正是正是。” 茯苓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大致说了些当日的情境,说她因故打了渃琮的焰尾猰貐,于是那位神官便也打了她,商音尊座见她受了些小伤,才关怀了她一下。 别鹤听得津津有味,消化了片刻后,却很警觉地问:“那位渃琮神官的脾气本来就如此不好么?还是你曾与她有过什么过节呢?那位尊座本来就是如此关怀下仙的么?还是你曾与他有过什么旧情呢?” 别鹤真人不愧是九重天赫赫有名的八卦神仙,眼光实在毒辣,茯苓被这一叠追问骇得额角冒汗,只道:“都……都不曾有过。” 别鹤“唔”了一声,又陷入沉思去了。 他好容易消停一阵,茯苓便继续和璇玑一同吃起酒来,过了片刻,当助兴歌舞的仙子正唱到“想当初我与卿在秦淮河边,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一句时,她便忽而感到身后站了个人,回头一看,那人玉冠束发,身着黑金盘龙的宴服,可不正是今日的主角风华君么? 她有些惊讶,不知这位帝子跑到她这个犄角旮旯做甚,只感到宴席上神仙们的眼风正成群结队地扫过来,又听他道:“借一步说话?” 这话一出,茯苓又感到别鹤一双毒辣的眼睛在她和风华君之间来回逡巡,比那些成群结队的眼风还要厉害,令她头皮有些发麻,遂匆匆应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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