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　　　　……上一次坐在这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岩濑爱子仰天看着已成了半轮的月亮，秋千随身子的动作，不断地前后摆动。　　　　原本她应该在餐厅打烊后便直接回去，好好地睡过天昏地暗，然后清早起床继续上学；但现在却连一点想睡的欲望都没有，精神还比往日要好上百倍，让她不禁怀疑自己，先前是否有摄取过任何咖啡*因的食物或饮料。　　　　再次拿出手机，她盯着通话记录中最顶的一串电话号码，反复回忆了今天的事情好几次后，才确定收到的电话并非恶作剧。　　　　——「您好，请问是筒隐司さん吗？」　　　　——「我们是Lock社。恭喜您的作品进入决赛，并且被采纳为剧本。请问您有时间来公司一趟吗？」　　　　——「我明白了。那么在这个星期六的十点钟，我们有专人在东京的XX店等候您。」　　　　虽然是肯定自己的能力能够得到赏识，但当这化作现实的时候，岩濑爱子依然觉得一切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喂等等，这是《金刚经》对吧？她什么时候把将玩意儿背了下来？　　　　……总而言之，她觉得这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就像是那些为孩童编织的故事一样，都是美好得不真实，说不定揭开那粉饰的外表后，下一秒就见到里头血淋淋的真相。　　　　——已经受够了。　　　　如果这是梦的话，让她马上醒来吧，她不要再傻兮兮地看着四周，就要上前扑去的剎那间，全都化回了空荡荡的环境，然后哭着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　　　　看着地面缩成一团的黑影，她伸脚小心翼翼跨过去，用鞋尖切实触到地另一块地面以后，才将脚跟放在。察觉到自己的无谓动作时，她将两只手同时向上拉直伸个懒腰，沿着水泥路，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居处。　　　　*　　岩濑爱子心想，自己一定是不知哪条筋抽了，才会收到电话的那个晚上，就脑袋发热传了个讯息给高野政宗，内容还粗俗得让现在的她不忍直视。　　　　——「老娘我要发财了，小白脸快来跪拜我吧(σ′▽‵)′▽‵)σ」　　　　这已经不是粗俗了，简直是找打，她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说政宗是「小白脸」也算了，还明里暗里说他不及自己，她真是犯蠢犯过头了！　　　　将整张脸浸到水中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看着变得湿嗒嗒的脸庞。望向镜子，她猛吸几口气，用毛巾擦干脸，对着自己的样子仔细地整理头发，然后戴上之前买的黑框眼镜。　　　　「果然是表兄妹啊。」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陌生不少，甚至跟记忆中那位霸气主编高野有几分相似。移了下眼镜，她确保眼底下的乌青遮去了些后，便用双手往两颊先是左右一扯，再用力一拍。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加油。」男人凉凉的嗓音传来，让她仍陷于混沌的头脑随即清醒。　　　　……不就疯了一回嘛，她有些心虚地不看来人，拨起少许垂在两颊的发丝，别到耳背，其余的遮住脸庞。　　　　算了，都不指望你会说什么好话，岩濑爱子用眼神向高野传达了这句讯息后，就瞟了手机的时间一眼，9：08a.m.。　　　　她缓缓闭上双眸，再凝视镜面时，原本还有波动的紫眸顷刻平静如水。　　　　挨在雪白如初的墙壁，男人双目凝望着地板，在少女踏出盥洗室时倏地抬起，注视对方的模样一会。然后当少女经过的时候，马上就感觉到自己头顶被人压了一下。　　　　——You fxxking asshole.　　　　此刻，岩濑爱子脑海只有这么一句话。　　　　*　　走进一间吃茶店，岩濑爱子望了一会，很快就看到一名身穿浅蓝衬衫的男人，对方正喝着饮料坐在里头等着。　　　　她心里不禁讶异，因为对方竟然比已提早了十五分钟的自己还要早，但也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走到对方的附近。　　　　「抱歉，您是Lock社的职员吗？」　　　　「是的，初次见面，我是负责人……」男人本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看到眼前的少女戛然停住了。「……东田。」　　　　搭话的人看到对方满脸震惊的模样，神情淡然地扶了下眼镜：「您好，我是筒隐司。」　　　　「啊……是，筒隐小姐请坐。」东田赶忙替对方拉开椅子。虽然对方打扮较中性，但从声音和模样，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位女性，而且年纪比先前估摸的还要小……很多。　　　　「虽然有些冒昧，但是这份剧本是你一个人创作的吗？」东田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个文件袋，放到桌面才拆开取出里面的东西：至少有三百页的剧本，上面赫然是用钢笔写着「ｶｿﾞｸ(家族)」。　　　　在投稿前一晚，她仍惴惴不安地在内容上又删又改，直到要去便利店值班时才关掉计算机。到了那天，她还覆检了好几遍才跑去附近的店影印出来，结果拿到手时才被高野发现忘了标题，最后还在他嘲笑的时候想好名字，急忙之下用钢笔在封面写的。这段记忆，岩濑爱子可说是记忆犹新。　　　　「这里，我亲手写的。」她用指尖抚了抚那字样，开口道：「内容，请随便抽问。」不论是用字还是语气，里外均表明了，她，眼前这个少女是唯一的作者。　　　　「不，我相信筒隐小姐，我只是为作者的年龄感到吃惊而已。」东田舒下心来，咧嘴笑道。「插图作画的话跟年龄的关系不算太大，但是文字的功力却与人的历练分不开，筒隐小姐的文笔真的很好。」　　　　「东田先生过誉了。」就算没写足三十年，都起码有二十年了，能差得去哪里吗？岩濑爱子心里忍不住吐槽。　　　　东田看到对方由始至终一脸淡漠的模样，心里又暗暗夸奖几分。毕竟年轻而文笔又好的人大有人在，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可是能做到像她一样，性子沉着、不浮躁，很多年长的人也未必能够做到，不过难听的说一句，就是没有年轻人的朝气。　　　　……而且看来亦是个相对内敛的人。东田默默定下对少女的评价，脸色如常道：「嗯……在哪里说起好呢？不如我们从构思布局开始吧。以『家』，也即是小镇为中心，从以拓展整个故事，这是恋爱故事很少见。」　　　　「但创作就是要别出心裁，没有大问题。另外故事也不少有特别的地方，特别利用我们网页的团子作为卖点，我们的网页设计师可是从来也没想过会有人用在故事里，他可是相当高兴呢。」东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言归正传，虽然你努力营造女角的不同性格，但还是看到里面有不少重叠之处，例如女1跟女3……」　　　　听到对方开始说起内容的缺点，岩濑爱子抿了下嘴，神情比刚才更专注了。　　　　「……简单来说，人物独特性不足。别的方面，你也应该察觉到吧？」东田直接将问题抛给对方时，脸上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十分认真，甚至说得上是凌厉。 　　　　「是，剧情上也有大同小异的地方。」岩濑爱子接过话，眉头不自觉皱了皱。「而且跟坊间的太相近，没有出彩的地方。」　　　　写作的时候她已经注意到了，但恋爱这玩意她真的不熟，找不到感觉，结果在参考其他的作品时受到不少的影响。　　　　「没错。」东田点了点头，看到少女蹙眉的模样时，收起先前略微严肃的语气：「但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选择你吗？」　　　　看到少女终于露出了与先前不同的神情，东田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说道：「你的故事有种温暖人心的感觉。」　　　　「蛤？」岩濑爱子想自己的脸部表情一定很精彩，因为对方的笑意明显加深了。　　　　「剧情方面可以说是毫无没有特色，可正是那平凡中所产生的各种感情，友情、爱情、亲情都能触动到人心最深的一处。」　　　　「你的故事最大的优胜之处，就是女1与男主角的主线。由起初相遇、相知相识、到相交相爱，一切那么平凡，以致男女主角结婚也是理所当然，亦没有深刻之处，可就在一切理所当然的发展当中，女1居然难产而死。　　　　所有的幸福戛然而止。在妻子死去的打击下，男主因没法面对而选择抛下女儿，却在面对与妻子日渐相似的女儿，明白当初父亲的心情。在决定再次承担责任的时候，女儿被检查出跟妻子有着相同的病，而最后女儿倒在怀中的一幕，正正是最动容的一刻。」　　　　东田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最初看到这一段时，我几乎想吼『这算什么』，其他人也是一脸震撼，但真的很精彩。因此最后女儿没有死，妻子仍在这一幕真是太好了。」　　　　至方才起，没有插过一次嘴的岩濑爱子，只是低头对着自己的稿子怔怔地看，又再抬头看着男人道：「你们喜欢真的太好了。」没有之前强作的冷静，也没有刻意维持恭谨，她由衷地感觉到自己小说被人喜爱的那份喜悦。　　　　——自从成为职业作家后，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总之，让我们一起努力吧，筒隐小姐。」东田眨了眨眼，向她伸出手，岩濑爱子扶了下眼镜，稳住体内的那份激动，伸手回握。　　　　「はい、よろしくお愿いします。」　　　　***